濮阳城外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野地里焦黑的草木灰和尚未清理的尸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火攻与突围。曹吕两军经过那日激战,各自后退十里下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双方都在舔舐伤口,重整旗鼓,小规模的斥候交锋时有发生,但大规模的战事却暂时停滞了。
无论是曹操还是吕布,心中都清楚,之前的战斗虽互有损伤,但并未真正动摇对方的根基。决定这场兖州归属大战最终走向的,或许不再是单纯的勇武与计谋,而是更深层、更无情的东西——粮草。
时已入秋,本该是豫兖大地禾黍离离、准备收获的季节。空气中本应弥漫着稻谷的清香和农人忙碌的喜悦。然而,这一年夏秋之交,雨水失调,天气闷热异常,已有经验丰富的老农面带忧色,私下里嘀咕着“天象不正,恐有灾殃”。
这一日,天际尽头忽然出现了一片移动的“乌云”。那“乌云”贴地而来,速度极快,伴随着一阵越来越响、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如同千万架纺车同时搅动。
“那……那是什么?”濮阳城头,一个哨兵惊恐地指向西方。
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不是乌云,是蝗虫!数以亿计的蝗虫,组成铺天盖地的军团,如同死亡的阴影,席卷而来!它们落在田野里,落在树木上,落在河流中,甚至落在军营的旌旗和帐篷上!所过之处,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和一片令人绝望的灰黄。
“蝗灾!是蝗灾!”惊恐的呼喊声在城乡各处响起。
这场蝗灾规模空前,波及兖州、豫州、徐州大部。刚刚经历过战火蹂躏的土地,尚未喘息,便又遭此天谴!无数即将成熟的粟、麦、稻,在短短数日之内,被啃食殆尽!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景象,已可预见。
蝗虫过后,留给曹吕两军的,是一个比对方军队更加可怕的敌人——饥荒。
曹操大营,原本就因为仓促回师、补给线被吕布切断而紧张的粮草供应,瞬间宣告崩溃。军需官面如死灰地汇报:“明公!营中存粮,即便每日减半发放,也……也支撑不过半月!各地郡县皆报蝗灾,秋收已绝,征粮无望!”
曹操脸色铁青,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缺粮意味着什么。军无粮则散,甚至……生变!白日里,他已听到营中有士卒因口粮减少而怨声载道。
“程昱!”曹操的声音沙哑干涩。
“属下在。”程昱面色同样凝重。
“可有……筹粮之策?”曹操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
程昱沉默片刻,缓缓道:“唯今之计,一者,严令鄄城、范县、东阿三城,集中所有存粮,不惜一切代价运出部分支援大营,然……杯水车薪,且路途艰难,恐为吕布所劫。二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派小股精锐,潜入吕布控制区或徐州边境,‘就食于敌’,然此举风险极大,恐招致更烈报复。”
所谓“就食于敌”,实则就是武装抢粮,与土匪无异。曹操闭上眼睛,脸上肌肉抽搐。想他曹孟德,竟也有被逼至如此山穷水尽的一天!
“去办吧。”良久,他才无力地挥挥手,“告诉将士们……再忍耐些时日。”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营中渐渐弥漫开一种压抑而危险的气氛,饥饿如同无形的毒药,开始侵蚀曹军的斗志和纪律。
与此同时,吕布大营的情况虽然同样严峻,却远好于曹操。
濮阳府衙内,吕布召集文武议事。众人脸上皆有忧色,但并未慌乱。
“主公,此次蝗灾波及甚广,我军粮草亦受极大影响。”陈宫主管政务,首先汇报,“然幸赖主公高瞻远瞩,早在并州、河内便大力推行屯田、代田之法,去岁丰稔,颇有积蓄。此次入兖州后,宫亦第一时间清查府库,控制粮仓,虽新附之地存粮不多,但统筹之下,加之从后方并州、河内紧急调运,我军粮草……尚可支撑两月有余。然两月之后,若蝗灾影响持续,则……”
两月!这相比曹操的半月之粮,已是天壤之别!
吕布闻言,心中稍安,不禁暗自庆幸当初采纳了枣祗等人的建议,重视农耕积谷。他沉声道:“两月时间,足够了!曹操绝撑不了那么久!”他看向李肃:“糜氏商队那边情况如何?”
李肃立刻回道:“回主公,已通过糜子仲的渠道,从徐州、青州秘密购得一批粮米,虽数量不多,且价格奇高,但正陆续经小道运来。只是……如今蝗灾一起,徐州自身难保,后续粮源恐怕……”
“能得一批是一批。”吕布断然道,“此外,严令各军,节省用度,违令浪费者,重罚!同时,以我军名义,在控制区内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但要优先保障军需!”
“主公,”陈杉进言道,“此时正是收拢人心之机。可大肆宣扬曹操因私怨兴兵,招致天谴,故降蝗灾惩罚;而我军顺天应人,故得天助,仍有余力赈济百姓。如此,可进一步打击曹军士气,争取民心。”
“善!”吕布点头同意,“便如此办!”
于是,在吕布控制下的兖州区域,虽然同样面临饥荒威胁,但秩序尚存。军队虽然也开始节衣缩食,但至少每日仍有口粮果腹。偶尔开设的粥棚,虽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却也吸引了大批流离失所的灾民,口中念着“吕将军仁德”。
反观曹操军营,情况日益恶化。减半的口粮仍在不断缩减,军士面有菜色,怨气日积月累。程昱派出的“就食”小队,有时能抢回些许粮食,有时则被吕布军的巡逻队歼灭,更有时……甚至发生了小队携粮潜逃的事件。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曹营蔓延。每天都有士兵逃亡,军官弹压不及,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营啸,虽然被于禁、乐进等将以铁血手段镇压下去,但那根绷紧的弦,已然濒临断裂。
曹操日夜焦灼,嘴角起泡, visibly憔悴了下去。他望着营外那片被蝗虫啃噬得干干净净、毫无生机的荒芜土地,又望向远方吕布军方向隐约可见的炊烟,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无力感和……退意。
难道,天意真的不在我曹孟德?难道这兖州基业,真要败于吕布之手,败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蝗灾?
战争的形态,已然改变。刀光剑影的搏杀暂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更加残酷、更加无声的较量——饥饿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吕布凭借其更深厚的积累和更有效的管理,逐渐占据了上风。
兖州的天空下,饥肠辘辘的哀鸣,开始压过战鼓的轰鸣。民心与军心,随着粮袋的干瘪,悄然发生着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