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秋意,带着北地特有的肃杀,悄然浸透了“安乐侯”府邸的每一片屋瓦。这座府邸位于邺宫东南隅,虽也朱门高墙,内里陈设却算不得豪奢,一应用度皆由少府按制供给,记录在《恩养外臣用度册》上,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地维持着一位失势皇叔应有的体面,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标记着其主人寄人篱下的处境。
刘备独坐书房,窗扉微启,任由带着凉意的秋风卷入,吹动案头烛火,明灭不定地映照着他那张喜怒难辨的面容。他手中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卷看似寻常的《邺城风物志》,指尖却久久停留在描绘城外西山猎场地理形胜的那一页上。窗外庭院中,两名身着仆役服饰、却难掩精悍之气的汉子,正沉默地洒扫,目光偶尔扫过墙头、廊角那些若隐若现、如同雕塑般的监视者——那是吕布麾下“狼卫”的暗哨,日夜轮替,从未松懈。
“大哥。”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自门外响起,是关羽。他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步入,将药碗轻轻放在案上,凤目微抬,扫了一眼窗外,声音凝线成丝,“今日巡哨又换了一拨,领队的是张辽麾下那个叫郝昭的司马,比前几日的更警醒。”
刘备微微颔首,端起药碗,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眼中的深思。这药是宫中太医署按例派发,名为调养,实则亦有监控其健康状况之意,每一味药材的进出,太医署皆有存档。“云长,稍安勿躁。”他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翼德今日如何?”
“三弟在後院演练矛法,未曾出门。”关羽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烦闷,“只是……整日困守于此,看人眼色,实在憋屈!”他虽极力克制,但紧握的拳头上青筋仍微微凸起。他们带来的百余亲随,早已被吕布以“妥善安置”为名,打散编入各地屯田或边军,如今身边可用之人,十不存一。日常用度虽由朝廷供给,但额外的活动经费,则需依靠糜竺早年暗中转移、埋藏的部分资财,以及少数依旧感念旧恩的北地游侠秘密接济,这些皆是见不得光的开销,用一分便少一分。
刘备放下药碗,目光再次落回那卷《风物志》。“憋屈,好过身首异处。”他声音低沉,“曹孟德前车之鉴未远,吕奉先虽表面以礼相待,其猜忌之心,犹在孟德之上。我等如今便是那瓮中之鳖,笼中之鸟,稍有异动,便是灭顶之灾。”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然,蛟龙非困于浅滩,终有入海之时;猛虎非缚于柙中,岂无啸谷之机?”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与平日温润形象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如今天下之势,北疆虽定,然吕布根基未稳,新政(指科举等)推行,士族怨怼暗生;南方孙、刘(指荆州刘表)未附,长江天堑犹存。此非铁板一块,处处皆是裂隙。”
关羽眼神一凛:“大哥之意是?”
“等。”刘备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等吕布急于南征,等南方生变,等这邺城……出现可供我们腾挪的缝隙!”他踱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吕布志在混一宇内,绝不会久困我等于此。待其大军南下,邺城空虚,或与孙、刘战事胶着之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只是……如今内外隔绝,消息不通,如何能知外界变化?又如何能与外界联络?”关羽皱眉。
刘备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从《风物志》的书皮夹层中,极其隐秘地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片,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子仲(糜竺)的人,到底还是打通了一条线。”他将绢片迅速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虽代价不菲,但值得。”这笔打通关节的费用,正是来自那些隐秘的积蓄。
他继续低声道:“告诉翼德,收敛锋芒,继续演好他这个莽撞易怒的武夫。云长你,沉稳持重,可偶尔与那些监视我们的底层军官‘不经意’地聊些边塞风物、武艺兵法,示之以诚,亦可从中探听些许军中动向。切记,分寸拿捏,过犹不及。”
“那大哥你……”
“我?”刘备重新坐回胡床,脸上恢复了那种略带疲惫与无奈的温和笑容,“我自然是这邺城里最安分守己的‘安乐侯’,每日读书、养花、感怀身世,静待陛下扫平逆乱,一统江山。”他的话语平静,但眼底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静静燃烧,那是对权力巅峰未曾片刻熄灭的渴望,是蛰伏于深渊之下的滔天野望。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轻微的摩擦声。一名狼卫什长在门外恭敬禀报:“启禀君侯,陛下有旨,三日后于西苑设宴,款待北疆归附诸部首领,请君侯务必莅临。”
刘备与关羽交换了一个眼神。西苑宴饮,看似寻常,实则亦是吕布展示武功、震慑内外之举。
“有劳将军通传,备,领旨谢恩。”刘备起身,对着门外微微躬身,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皇叔身份,又带着对当前处境的清晰认知。
脚步声远去。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关羽低声道:“此宴,恐非好宴。”
“是危机,亦是契机。”刘备目光深邃,“至少,我们能亲眼看看,这位燕帝的威风,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也能看看,那些新附的胡酋,是否真的铁板一块。”
他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柄装饰性的宝剑,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冰凉的剑鞘,指尖感受到的并非锋芒,而是束缚。“隐忍,是为了更凌厉的出击。积蓄,是为了更磅礴的喷发。”他像是在对关羽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告诉翼德,也告诉我们每一个还能联系上的旧部,耐心等待。这局棋,远未到终盘。”
夜色渐深,秋风更凉。“安乐侯”府如同一座精致的牢笼,沉寂在邺城的万家灯火之中。但在这沉寂之下,一股不甘雌伏的力量,正如同地底暗流,在绝对的压制下,顽强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破土而出的缝隙。刘备独立窗前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仿佛与窗外无边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唯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在掠过宫城方向时,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而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