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般的眩晕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清醒所取代。沈蔷薇躺在宽大却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直到凌晨。窗外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永夜,只有庭院地灯投射出惨白的光晕,勾勒出巡逻者沉默而警惕的剪影。
那个男人的话语,他切换自如的语言,他操纵屏幕后面无数人命运时冰冷的侧脸,还有那句带着酒香却淬满毒液的警告……所有画面在她脑中反复交织、回荡。
“生存的第一步,就是认清你所在的位置。”
她的位置?一个被囚禁的、需要被“教导”如何变“坏”的玩物?一个他兴致来时摆弄两下、演示何谓资本残酷性的教学道具?
不。
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她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无论陆沉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从他刻意或无意展露的碎片中,拼凑出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那个密码,那个日志查看器,那个标记着“Jiao-Su-04”的紧急情报……都是线索。
天色微明时,她才勉强阖眼片刻,却被极轻的响动惊醒。
那扇内侧滑门再次无声开启。
沈蔷薇瞬间绷紧身体,拥着被子坐起,警惕地看向门口。
陆沉夜已经衣着整齐地站在那里。今天他换上了一套深青色(Navy) 的暗格纹西装,面料是顶级的意大利羊毛精纺,细腻的纹理在晨光熹微中若隐若现,透着一种低调而古老的奢华感。内搭一件浅灰蓝色的尖领衬衫,纽扣依旧是系到最上一颗,没有领带,显得一丝不苟却又奇异地禁欲。他似乎是刚刚结束晨间洗漱,头发还带着些许湿气,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减弱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却更添一种沉静的锐利。
他似乎没料到她已经醒了,目光在她带着惊惶和戒备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平淡。
“十分钟后,餐厅。”他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话,并未进入她的房间,转身离开了。空气里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清冽的剃须水味道。
沈蔷薇怔了怔,看了一眼床头电子钟,刚刚清晨六点半。他这么早要去哪里?还是说,这又是另一场“教学”的开始?
她不敢怠慢,快速起身洗漱,依旧换上那身柔软的灰色家居服。走出卧室时,她发现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餐:牛奶,全麦面包,煎蛋,还有一小份水果。而陆沉夜,正坐在餐桌主位——一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黑胡桃木长桌的另一端,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
他并没有动那些食物,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修长的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几下,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轮廓,那身深青格纹西装显得愈发挺括,让他看起来像一位正在处理紧急公务的、极度严谨的年轻执行官。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昨夜如何谈笑间令一家公司灰飞烟灭,沈蔷薇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商业精英。
铁砧无声地出现,为她拉开陆沉夜对面的椅子。沈蔷薇迟疑地坐下,面前的早餐看起来简单却营养均衡,与她过去被萧烬圈养时那些精致如艺术品的餐点截然不同。
“吃掉。”陆沉夜的目光并未离开屏幕,声音却不容置疑地传来,“你需要体力。”
沈蔷薇拿起面包,味同嚼蜡地开始进食。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对面的男人吸引。他处理工作的状态极度专注,眉心微蹙,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突然,他放在手边的另一部加密通讯器发出急促的震动。他瞥了一眼,迅速拿起,接听。
“讲。”这次是中文,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和高效。
电话那头的人语速极快地汇报着。
陆沉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眼神变得冰冷骇人。“跟丢了?”他声音压低,却像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危险的压力,“在津海的地界上,你们能让一个受了伤、背着几十公斤货的人从眼皮底下消失?”
那边似乎在急切地解释什么。
“我不想听借口!”陆沉夜打断对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他最后消失的区域,三公里内所有废弃仓库、地下管道、甚至下水道入口,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动用所有能动用的‘眼睛’,启用热感应扫描。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般扫过沈蔷薇瞬间苍白的脸,改口道:“……必须找到他。十二小时内,我要结果。否则,你知道后果。”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他随手将通讯器丢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显示着他极差的心情。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将那股戾气压下去。
沈蔷薇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受了伤?背着货?在津海消失?搜索命令……他是在找韩墨?!那个紧急情报里的“Jiao-Su-04”?!威胁等级提升了,所以他们动手了?韩墨现在生死未卜?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瞬间攫住了她,拿着面包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
陆沉夜似乎调整好了情绪,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大口,然后再次开始敲击键盘。
这一次,他似乎在审阅一份冗长的合同草案,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他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指尖滚动鼠标滚轮,页面飞速下滑。
突然,他滚动的手指停住了。目光锁定在某一项条款细则上。
“typical cross-border tax avoidance loophole, too greedy.”(典型的跨境避税漏洞,太贪婪了。)他冷哼一声,用英语低声自语,语气带着一丝不屑。随即,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直接在那份电子合同上修改批注,用的也是精准的法律英语:“clause 11.3 (c) must be deleted. consider alternative structures under the new oEcd framework to avoid unnecessary regulatory scrutiny. this is non-negotiable.”(第11.3(c)条款必须删除。考虑经合组织新框架下的替代结构,以避免不必要的监管审查。这一点没有商量余地。)
他的批注强硬直接,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处理完这一处,他继续快速浏览,偶尔会用法语或德语快速记录下某个关键词或疑点,思维跳跃极快,显然对多国法律和商业框架都极为熟悉。
沈蔷薇呆呆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可以在刚刚下达完一道可能关乎一条人命的冷酷搜索令后,瞬间切换到全神贯注地审阅跨国合同、挑剔对方税务漏洞的状态。资本的冷血和狩猎的残酷,在他身上交织得如此自然,如此……令人胆寒。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忘记了她的存在。
直到沈蔷薇面前的牛奶快要冷掉时,他才再次开口,目光依旧落在屏幕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昨天的案例,关于舆论操控的部分,看完了吗?”
沈蔷薇猛地回神,心脏还在为韩墨的消息而剧烈跳动,声音有些发涩:“……看了一部分。”
“有什么问题?”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考较一个普通学生。
沈蔷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韩墨的安危暂时压到心底。她知道,这是机会,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有用的信息。“案例里提到利用第三方‘独立’财经博主发布看空报告……如何确保这些博主不会被对方收买,或者事后反水?”
陆沉夜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看向她。似乎对她能提出这个问题略有意外,但也仅此而已。
“控制一个人,无非把柄、利益、恐惧。”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掌握他们无法见光的秘密,给予他们无法拒绝的报酬,或者,让他们清楚背叛的代价远超所得。通常,三者选其二,就够了。”
他的回答赤裸而冰冷,揭开了温情脉脉表象下最残酷的规则。
“那……如果对方也用了同样的手段呢?”沈蔷薇追问,试图理解这黑暗森林的法则。
“那就看谁掌握的‘料’更黑,谁出的价更高,谁制造的‘恐惧’更深刻。”陆沉夜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那身深青格纹西装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资本博弈,很多时候拼的就是信息差和谁更狠。心慈手软,满口道德的人,第一个出局。”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意有所指:“记住昨天的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时,他的电脑响起一声提示音。他看了一眼,是一条加密信息。阅读后,他脸上的冷厉神色稍稍缓和,但眉头依旧微蹙。他快速回复了几个字,然后合上了电脑。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的衣襟,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下达冷酷搜索令和审阅苛刻条款的人不是他。
“今天会有新的案例传输过来。重点看资本并购中如何利用对赌协议和反稀释条款坑杀原始股东。”他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吩咐,如同布置作业,“看完写一份分析摘要,晚上给我。”
走到门口,他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把牛奶喝完。”
门轻轻合上。
沈蔷薇独自坐在空旷的餐厅里,看着对面那杯早已冷透的黑咖啡杯沿上留下的极淡唇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冰冷的牛奶。
晨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小尘埃,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沉重的内心。
韩墨在哪里?是生是死?
而陆沉夜,这个在晨光下如同精英狩猎者般的男人,他究竟是在教导她,还是在驯化她?他给出的每一份“案例”,解答的每一个问题,是让她看清世界的真实,还是将她一步步拖入他所在的、没有光亮的深渊?
她端起冰冷的牛奶,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入胃中,却仿佛点燃了一小簇幽暗的火苗。
无论是什么,她必须学下去。只有活下去,只有变得更强,才能找到答案,才能……救她想救的人。
她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