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瀑,将整座城市浇得模糊不清。
香雅医院距离五公里,路程在雨夜里被拉得无限漫长。
林铭冲进雨中的瞬间,冰凉的雨水便顺着脖颈灌进衣领,白色衬衫眨眼间就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他顾不上撑伞,任由雨水在脸上拍打,脚步踏过一个个水洼,溅起的泥水将裤脚染成深色。
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幕,又很快消失在远处。全速狂奔下,林铭的呼吸开始沉重,喉咙泛起铁锈味,但他没有减速。
跨过大桥时,远处的医院大楼终于浮现,“香雅医院”四个红色大字在雨中晕开。
二十分钟后,林铭浑身湿透地撞进医院大厅。冷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水滴从发梢不断坠落,在地砖上积成一小滩。
“身体哪里不舒服?”护士快步上前,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
“我没事,”林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来找我妹妹。”
“妹妹?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宁清秋。”
护士领着林铭来到输液大厅,大厅的灯光惨白,宁清秋静静躺在病床上,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淡的阴影,手背插着针管,药水一滴一滴落下。
父母守在床边,背影显得疲惫而单薄。
林如海回头时明显怔住了:“你怎么——”
“下雨了。”林铭把伞递过去,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怕你们没带伞。”
父亲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秒,才接过那把滴着水的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递来一条干燥的毛巾。
“清秋怎么样了?”林铭胡乱擦着头发。
“轻微中暑。”继母轻声回答,手指拂过女儿额前的碎发,“挂完水就能回家。”
病床上的宁清秋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她的目光还有些涣散,却在看到林铭时亮了起来:“哥......”
“嗯,来了。”林铭在床沿坐下,雨水从他袖口滴落在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宁清秋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虽然脑袋仍然昏沉,但此刻父母和哥哥都在身边的感觉,让她觉得连消毒水味都变得香甜起来。
窗外的暴雨仍在继续,但病房里却像有一个小小的、干燥的港湾。
林铭看着妹妹重新闭上的眼睛,终于长舒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方才奔跑时那种莫名的恐惧。
父亲的外套不知何时已经披在了他肩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医院门口的雨棚下,烟丝在潮湿的空气中袅袅上升,很快被雨水打散。
林如海深吸一口烟,火星在昏暗里明灭:“今后什么打算?”
林铭怔了怔,抬头看着雨水落下,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水花:“不知道......分数够不够。”
父亲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远处模糊的街灯:“如果可以的话,去上大学吧。”他忽然笑了笑,这个总是西装笔挺的男人此刻领带松垮,衬衫袖口沾着雨水,“毕竟,我和你妈妈就是在大学认识的。”
“妈妈?”林铭猛地转头看向输液大厅里的继母,却见父亲摇了摇头。
搭在肩上的手掌传来温度:“是你的亲生母亲。”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林铭想起阁楼抽屉里那本相册,里面夹着的照片已经泛黄,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眉眼,笑容温柔得像是能融化岁月。
自从母亲离世后,很少听父亲提起,林铭对母亲的记忆只能从一些零散的照片上获取。
“妈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问题脱口而出时,林铭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父亲指间的烟灰簌簌落下,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雨帘中久久不散:“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姑娘。”
记忆的闸门仿佛在这一刻打开。林如海的眼神变得柔软,嘴角不自觉上扬:“第一次见她,是在文学院的图书馆。她坐在落地窗边,捧着一本《追忆似水年华》,那天阳光正好,轻风吹起白色的薄纱,她的身影在白纱下忽隐忽现......”
雨滴在棚顶敲打出细密的节奏,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像老唱片般带着时光的质感:“我鼓起勇气问她‘你好,这个位置有人吗’,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明明整个阅览室都是空座。”
“我就这样坐在她对面,安静的看了一下午书,也偷偷看了她一下午。”
“临走时,我才鼓起勇气,和她要了联系方式。”
父亲低笑出声。
“她就那样看穿我似的笑着,最后还是给了我联系方式。”
烟头在雨中发出“嗤”的轻响,林铭看见父亲眼底浮起一层水光,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呢?”他轻声问。
“后来啊......”父亲把烟蒂按灭在垃圾桶上,转身时拍了拍他的肩,“等忙完这一阵,我带你去见见‘她’。”
输液大厅的玻璃门映出父子俩的倒影,林铭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比父亲高出了小半个头。
输液袋中的药水见底,宁清秋的药水终于挂完,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林如海在前台签完字,将单据折好塞进钱包,转身看向窗外,雨势丝毫未减,反而下得更急了。
“叫不到车。”继母放下手机,屏幕上的打车软件显示“暂无可用车辆”。
林铭皱了皱眉:“这雨......”
“走回去吧。”林如海说道,目光落在妹妹身上,“反正也不算太远。”
宁清秋虚弱地摇了摇头:“我走不动......”
“我背你。”林铭立刻蹲下身,却被父亲拦住。
“我来。”林如海脱下西装外套,递给继母,然后蹲在宁清秋面前,“上来。”
宁清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趴上了父亲的背,林如海起身时,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绷紧,但步伐依然稳健。继母撑开伞,遮在父女俩头顶,林铭则默默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那把已经湿透的向日葵折叠伞。
四个人就这样走进雨里。
雨水冲刷着路面,积水没过脚踝。
林如海的皮鞋踩在水洼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宁清秋伏在父亲背上,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和淡淡烟草的气息。他的肩膀比想象中宽阔,让她想起小时候被这样背着回家的情景。
林铭走在最后,看着前方三个人的背影,父亲微微前倾的身躯,继母努力举高的雨伞,还有妹妹垂落的马尾辫,发梢滴着水珠。路灯发着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雨水打散。
“我们回家。”父亲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却格外清晰。
三个人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向着那个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小小房子走去,林铭这时缓过神来追了上去,雨还在下,但此刻谁都没有说话。
雨声渐密,巷子里的积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
离家越来越近,拐过两个巷子就能看见那座熟悉的老房子。林铭的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雨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异样的声响。
“嘶啦——”
像是血肉被撕开的黏腻声,紧接着是某种动物啃食骨肉时发出的“咯吱”响动,混在雨里,时隐时现。
林铭浑身一僵,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爸......”他下意识叫住前面的人。
林如海回过头,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怎么了?”
“我们......换条路走吧。”林铭喉咙发紧,“前面好像在修路。”
父亲皱了皱眉:“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下雨天,他显然是不想绕路,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林铭伸出手想阻拦,却抓了个空。
转过巷口,昏黄的光线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弓着背伏在地上,轮廓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它似乎在啃食什么,暗色的液体从它身下蔓延,被雨水冲淡,却依然刺目。
林如海被眼前一幕惊得后退了一步踩进水坑,“哗啦”一声溅起水花。
黑影骤然抬头。
路灯忽明忽暗,每一次亮起的瞬间都映出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鬼火,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宁清秋在父亲背上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
黑影缓缓直起身子,足有两米多高,轮廓似人非人,脊背上凸起森白的骨刺。
它咧开嘴,露出锯齿状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