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时间仿佛停滞了数个呼吸。
朱棣那一声夹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乃至一丝颤抖的“老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最终消散在沉沉的暮色与墨香里。老皇帝依旧维持着半起身的姿势，右手还僵在空中，目光死死地锁在殿中那袭白衣之上，仿佛一眨眼，这突如其来的幻影就会消失。
朱高燨静静地站着，任由父亲那复杂至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朱棣心绪的剧烈翻涌，那里面有为人父见到久别游子的本能激动，有帝王对不可控因素突然归来的忌惮与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掺杂着愧疚与如释重负的情绪。
终于，朱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几乎是有些吃力地坐回了龙椅上。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想要端起旁边的茶盏，却第一次没有拿稳，杯盖与杯身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索性放弃，将双手按在冰冷的御案上，借由那实物的触感来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好，好，回来了就好。”朱棣的声音依旧带着沙哑，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恢复平日的威严，但那份刻意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你这孽障！还知道回来？！朕还以为，你早就死在外面哪个山沟野洼里了！”
这开场白，带着朱棣一贯的、对亲近之人的粗粝关怀方式。若是太子或汉王在此，怕是早已吓得跪地请罪了。
朱高燨却只是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劳老爷子挂心。山野之地，尚且留不住我。”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自信。朱棣眼皮跳了跳，这才真正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个十余年未见的儿子。容颜未改，气质却愈发深不可测，那双眼眸中的平静，并非伪装，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视万物如刍狗。这让他心中那份忌惮又深了一分。
“哼！”朱棣哼了一声，借此掩饰内心的不平静，“既然没死，这十几年，滚到哪里野去了？连封家书都没有！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爹，还有没有这个家！”
这话问得，带上了几分帝王的质问，也带着老父的怨气。
朱高燨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飘向了殿外渐沉的暮色，声音低沉了几分：“去找一个人。您知道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朱棣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当然知道老四去找谁。苏怜雪，那个徐家远亲的女子，那个在靖难最后关头被建文掳走、从而彻底点燃了老四心中怒火的姑娘。这是他们父子之间一道不愿触碰的伤疤，也是老四离家至今的根源。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黄俨等太监早已吓得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朱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安慰，或许是解释当年的不得已，但最终，所有话语都化作了唇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是皇帝，是这场权力游戏的最终胜利者，有些事，无法解释，也无法挽回。他转移了话题，语气缓和了不少：
“……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纵然忌惮，但这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且是一个拥有着匪夷所思能力的儿子。有他在，这大明的江山，似乎都能安稳几分。
朱高燨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父亲，不答反问，话题却跳转得让朱棣心头一凛：“我进城时，感觉这北京城，看似花团锦簇，底下却藏着不少腌臜东西。老爷子的锦衣卫和东厂，这些年似乎有些懈怠了。”
朱棣面色一肃，帝王的敏锐立刻被调动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本事，其言语绝不会无的放矢。
“一些不该存在的老鼠，味道还没散尽。”朱高燨说得模糊，但“老鼠”指的是什么，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建文余孽！他看着朱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看来，有些人还是不肯安分，觉得老爷子您……心太软了。”
朱棣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阴沉下来。他当然一直在清理建文旧党，但总有些漏网之鱼像野草一样，烧不尽，吹又生。老四这话，既是陈述事实，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和……警告。
“朕自有分寸！”朱棣的声音带上了不悦，这是帝王权威被隐隐挑战时的本能反应，“朝廷大事，牵扯甚广，岂能一味杀戮？总要顾全大局，循序渐进！”
“大局？”朱高燨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再次浮现，“老爷子您的大局，是江山永固，是青史留名。而我的大局，很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朱棣心底：
“找到她，清除掉所有挡路的虫子。若因顾忌您的大局而让她再有闪失，我不介意用我的方式，来彻底‘清净’这天下。”
这话语里的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让温暖如春的乾清宫瞬间温度骤降。朱棣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寒意掠过脖颈。他丝毫不怀疑老四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决心！当年的南京城，若非自己及时登基并竭力安抚，怕是早已被盛怒下的老四掀了个底朝天！
“你……！”朱棣气得差点拍案而起，但看着儿子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跟这个儿子，讲帝王心术，讲权衡利弊，似乎都显得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小心翼翼的通报声：“陛下，太子殿下、汉王殿下、赵王殿下在外求见，说是……听闻四弟归来，特来问安。”
这通报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和那丝寒意，狠狠地瞪了朱高燨一眼，最终还是无奈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进来！”
他重新坐直身体，瞬间恢复了那个威严的帝王形象，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知道，老四的归来，就像一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必将激起千层浪。而他们父子之间这场关于“大局”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朱高燨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他微微侧身，目光淡然地投向殿门口，等待着那几位“兄长”的到来。这朱家的戏台，既然回来了，总要看看，这些年，他们都唱了哪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