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誉一行人,到达十五里外的泸山山脚时,已申时二刻。
仰头望去,雾漫过层峦,山脊浮着层化不开的乳白云浆。
九龙古柏银柯如铁、上腾青霄,甚是壮观。
顾非真侧耳细听,马鞭遥指对面,道:
“《括地志》载雟州多逆断层,紫红色砂页岩,多半是石炭纪煤层自焚所致。
地下火焚矿层时,常将水银蒸腾至浅表裂隙。
顺着左边的溪河,向西北走,应该很快可以看到进山的小路。”
县令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一番,真的见到薄雪下,有锯齿状岩层裸露,凑上前,笑问:
“下官冒昧,请教顾掌院如何准确分辨?”
“多读书。”顾非真看傻子般的看了眼县令,走到苏千誉身侧,温柔叮嘱:
“跟紧我。”
县令笑容一僵,缓解尴尬的拢了拢衣袖,不再吭声的跟着前进。
安禄山快步走到苏千誉身边,提醒:
“溪水清可见底,却养不活半尾游鱼。
溪畔花草倒生得奇倔,有的叶子红得像浸过茜草汁。
主子小心有毒。”
众人行了半刻,果见一条蜿蜒小径,直通山林深处。
小径两旁,冷杉齐齐向一侧歪长,枝干扭曲如拜日僧侣,一看便知是有人为开路而砍伐。
待踏小径至山腰,顾非真抬手示意众人止步。
他向苏千誉要了一根银发簪,插入附近的石缝,静待一会儿取出,簪头已蒙上灰黑斑纹。
顾非真指向东南方歪斜的冷杉群,肃穆道:
“《太清丹经》云,辰砂精气蚀银为玄霜,此乃水银蒸气所致。
树冠自然偏倚处,必有热泉上涌。
速寻泉眼,开则封堵,减少毒气上浮。
可挖凿的矿洞不出百丈。”
“哎,好。”县令立刻挑了两名衙役前往。
话音未落,枯叶打旋,林深鸦啼,一根断枝斜斜划过灌木,似有隐隐约约的锻击声传来,不时夹杂着类似陶器碎裂的脆响。
安禄山看着众人,问:“你们听到了吗?”
有人摇头,有人模棱两可。
顾非真身子向西北一转,耳廓微动,颈侧筋骨如弓弦般绷紧,道:
“西北,八十丈许。
从后抄近。注意隐蔽。”
众人屏气凝神的按照指引行动,打击声越发清晰,渐渐发现周遭树木稀疏,地面趋于平坦,乱石、碎砂散落各处,有人生活的痕迹分外明显。
“看守不多,留几人在洞外,防止有人逃跑。”
顾非真说话间,已脚下生风,如鬼魅移至洞口,击晕两个看守。
日光斜切进洞口,只照见入口处凹凸的石棱。
潮湿的冷风从洞内扑来,挟着铁腥与硫磺的浊气。
“我先进。其他人跟紧我。”顾非真拉住苏千誉的手,先一步进洞。
洞内没什么危险,数名工匠正在各司其职的赶工。
只有一个管事、两个守卫在监察。
见一队陌生人进来,管事立刻觉察是敌非友,但知力量悬殊,无法逃跑,更无从销毁证据,当即识相的放弃抵抗,交出账簿。
顾非真挑开盖在几个竹筐上的布帘,一块块丹砂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用树枝敲打着丹砂,道:
“火塘上陶坩埚里的铜汁泛金,正应了《丹房镜源》所载,雄黄化铜为药金的伎俩。”
安禄山踢翻一只箱子,里面滚出几块赝金。
苏千誉看完账册,交与另外两位官家,对掌柜冷冷道:
“账簿上清清楚楚写着你笠泊楼的名字,再敢狡辩,鞭笞五十!
你们不止这一处造假地。
其他的在哪里?”
掌柜面如死灰道:
“小民知道的,您都看到了。
其他真的不知。”
苏千誉没有驳斥,转身问县令:
“您以为接下来当如何?”
正聆听双方对峙的县令,被问的一怔,呆若木鸡道:
“封禁此地,追查赝金等假货的销路,收集,销毁。
造假者,按其参与份额、环节,依法量刑论处。”
......
县令见苏千誉不吱声,眸若寒潭,眼尾一抹绯色,在昏黄的火光中忽明忽暗,不由得慌了慌神,试探道:
“是下官哪里说错了吗?”
苏千誉下颌微抬,似笑非笑的盯着县令,道:
“没错。但您漏了很重要的一点。
民间经营金银的店铺,要求比其他行严格,需获得作院或市署,颁发的资质认证,与匠人匠籍认证,交易受府衙监督。
也就是说,笠泊楼必须有至少一名合格的匠人,通过市署考核,取得了金银作资格。
《唐律疏议》卷二十六载,明确禁止无官家认可的私相交易,金银首饰成色必须符合八成金等官方标准,官需抽查核准,发官验戳记。”
接着,她拂袖转身离去,衣袂如展开的鹤翅,掷地有声的话,如利剑铮鸣出鞘,回荡洞内:
“你最需要调查的是,笠泊楼东家如何瞒天过海,造假卖假到如今!”
“是是。下官明白了。马上去查,马上。”
县令被苏千誉的话,震慑的肝胆俱颤,忙不迭的答应着,顺便狠狠给了掌柜一脚。
然而,待众人下山,传唤笠泊楼东家段琪时,却发现其人与管家,死在家中书房。
顾非真查验完两具尸体,得出结论:
“死亡时间约一个半时辰前,我们刚离开笠泊楼不久。
中砒霜之毒而亡。无外伤。
暂无投毒证据。
结合其违法经营等情状,倾向于被胁迫自杀,或投毒人将投毒工具带走、销毁。
这火盆应是用来烧毁账簿、信件证据。
有人比我们快一步。”
苏千誉蹲在地上,在一个熄灭的炭火盆内翻找,无半点收获。
她打量着几个段家的仆人,问:
“今日谁来找过你们主子?
死者中年,没有妻妾、子嗣吗?亲眷去哪儿了?”
几个仆人皆是同样的说辞,道没见任何人来,各自在两年前被买回来后,只见段琪独身一人。
顾非真边搜查书房各处,边补充道:
“可能会武,隐蔽行迹。”
苏千誉唇角噙着一丝浅笑,眸光将县令从头到脚的刮了一遍,道:
“段琪的宅子与笠泊楼较远,步行需半个时辰、骑马近两刻。
自我进笠泊楼至将其查封,时间紧促,不过三刻,不曾有人私逃。
段宅的仆人说,今日未见主子出门。
段琪显然无法及时知晓自己的生意被查。
那么,他是怎会这般快的自裁?”
县令闻言,身躯僵硬如木,刚欲开口,就被截断。
苏千誉问安禄山:
“你何时到达县衙?中途是否去了别处,见了别人,将笠泊楼一事泄露出去?”
安禄山竖起三指,义正词严的看着县令,道:
“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我记得柜坊与县衙骑马约莫两刻,与您去笠泊楼的时间相仿。
县衙到笠泊楼,算上审阅讼状等耽搁的时间,共计半个时辰左右。”
顾非真适时道:“县衙到段宅要多久?”
安禄山算道:“三刻左右。”
县令脸色难堪,右手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又迅速藏入袖中。
他声音甫一出口便劈了调,带着不自然的颤抖,道:
“您不能怀疑下官啊。
各地来往途中,是会存在变数的啊。
说不定是认识段琪的人看到了,告诉了他。
或是有人跟踪您,并监视了县衙啊。”
苏千誉温和一笑,道:
“有理。
破案要所有线索与可能。
劳烦您将段琪的户籍调出审阅。
我让安禄山送您回去。”
在山上时,县令就对苏千誉的话,耿耿于怀,下山的路,走的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此刻,更觉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呼吸滞涩。
他结巴的答应下,刚走几步,忽的左脚绊了右脚,险些扑倒在地,幸而扶住了门框,才免了窘迫。
“没受伤吧?”苏千誉走到县令身旁,柔声道:
“有时,路本宽阔平坦,可腿脚迈出的方向不正,便会自戕。
您可千万小心,想清楚再走,不要太急,我们随后就到。”
“多谢您......”县令后背更凉了,勉强挤出点笑意,头也不回的离开。
大唐实行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每两年至三年间更新一次,记录每个人的家庭产业和职业。
若身份是商人,离开自己原来的住所,跨州府旅行、经商时间较久,则必须申领过所。
过所内,要报备详细行程、携带货物清单、地方官员担保文书。
两京的商人过所,由中央尚书省刑部司门司签发。
地方的商人,由州府户曹参军办理,并前往州县,核对过所与户籍信息,登记出入境时间。
每一份档案需保存十五年。
无过所擅自流动者,处罚远重于普通盗窃。
最着名的例子之一:
李白家族就因经商背景,与户籍申报不当,导致受罚,且政治权利受限。
售卖金银珠宝类的店铺,地皮的租金、门店的建造装修、进货的钱财,在各种商行中属最贵,许多人根本没有实力开办。
成功经营此类的商人,要么有官家参与;要么自己有足够的财力支撑,否则很难维系,更别提再加上制造赝金的各种耗费。
一个正常、寻常的商户,不敢,也舍不得、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消耗。
苏千誉调取段琪的户籍,是想看看此人背景,与岭南豪族是否有关。
“似乎无关啊,主子。
您说过,陈行范的权利根基在泷、广、端、康、新、梧、藤、封、窦、勤十州。
段琪是外来商户,亦与陈氏无关。
他是岭南循州人士,到雟州仅不到三年时间。”
苏千誉刚赶到县衙户房坐下,便见安禄山捧着户籍册,凑到她耳边,失望的告知。
衙役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碗走进来,恭谨道:
“卑职奉县令之命,给苏令史与安管事送姜汤。
县令说,令史您因他治理不严而出的祸事,奔波劳累,他心中有愧。
请您务必喝一点。
顾掌院与其他几位上官也有。”
苏千誉没心思吃喝,敷衍的道了谢。
衙役将碗放到苏千誉一旁的桌案。
一股辛辣混杂着甘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苏千誉吸吸鼻子,低头一看,金黄的汤水中,几个白色小方块沉在碗低,“姜汤里加了茯苓?”
衙役道:
“对。县令让我去买茯苓,嘱咐与姜一起熬煮,说去利水祛湿、健脾和胃。
还说,您如果问起,就说您懂的。”
苏千誉眸光微闪,稍作沉吟,笑道:
“劳烦回复,我觉得再加些和朴会更好。”
衙役领命而去。
安禄山品出些意味,但碍于户吏在,没有直说,将户籍册交给苏千誉细审。
然只看了两眼,苏千誉就眉头蹙起。
铜灯摇曳的光,在她清秀的面容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窗外夹着雨水的雪沫子扑打窗户,衬得室内格外静谧、压抑。
苏千誉看着户吏,“段琪的户籍迁入,是你经手的?”
户吏躬身道:“是。”
苏千誉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一行字上,念道:
“段琪,年四十,岭南道循州人士,家业有绸缎铺五间、珠宝店三间。
奇怪吗?”
户吏摸不着头脑,局促道:“请您明示。”
苏千誉取来《氏族志》,翻到岭南大姓处,冷声道:
“段氏不仅非望族,连家族人员也少的可怜。
段琪申报的祖宅位置,与龚氏祖宅仅一街之隔。
龚氏曾是循州最大的豪族,世代经营绸缎、珠宝生意。
但在两年前,龚氏因勾结海盗,被朝廷清查,诛三族,就此破败四散。
你不觉得他们之间很微妙吗?”
户吏大骇,“您怀疑段琪本姓龚?不......不应该吧。”
“报仇血恨者改头换面后,言行之中,常显露出同曾经相似的痕迹。
他发家致富的钱财哪里得来,你当初记录时,没有仔细询问吗?
诈冒户籍者,徒三年;逃避罪责而改姓,罪加一等。
不满朝廷处置,心存报复者,是谋逆。”
苏千誉猛地合上册子,站起身,袖口扫过桌案,带起一阵微风,案上的灯焰随之晃动,将她紧绷的面容映得肃杀无比。
轻慢的语气,如惊雷般在户吏耳边炸响。
户吏快哭了,手足无措道:
“是卑职疏忽。疏忽而已啊!
卑职绝无包庇、谋逆之心!
此事非同小可,是否禀报司户参军?”
苏千誉摇摇头,从架子上取下两年前的入籍册,仔细比对后,发现更多疑点,神色凌厉道:
“段琪申报的家族世系含糊不清,且无族中长辈作保。
按开元七年颁布的《户令》论,长居、迁籍、经商者,需有原籍官府出具的过所文书,并有三名以上无过族人联保。
你记录的只有循州县衙的一纸证明,不合规程。
你最好给我一个免罪的解释......”
户吏痛心疾首,跪地坦白:
“当时,李功曹说,段琪给州府捐了五百匹绸缎,所以......”
苏千誉怒斥:
“混账!
每年总有大户想借户籍造假,逃避赋税徭役。
官吏若听之任之,那就会将本该大户缴纳的税钱,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简直负恩昧良!
置国家法度于何地!
现在,你重查每册户籍,不准错过一字一句。
而后,将所有有疑点的人,全部列出报我,若敢疏漏,休怪我不给你活路。
我不信五百匹绸缎,你没分到一点边角。”
说罢,苏千誉带着户籍册、户吏去前堂,对县令等官吏道明原委,将李功曹治罪,只留下户吏毛骨悚然的,望着一排排架格,欲哭无泪。
县令将李功曹停职拘押后,很识时务的说出自己的推测:
“苏令史明鉴,下官今年三月才调任至雟州,两年前的事一概不知。
下官觉得,您此前对段琪死亡时间的疑虑可解。
极可能是李功曹给段琪通风报信,甚至灭口。
安管事来衙门时,李功曹也在。
他说自己仅收受段琪的绸缎,糊弄户籍登记后再无瓜葛,这话下官不信。”
苏千誉睫毛轻颤,眼中闪过几不可察的锋芒,道:
“若真如你所言,反推之,段琪的死,掩饰不了户籍造假,反易招致更深的警惕、调查。
李功曹不去毁改籍册,却选择杀段琪,实在不合常理。
其背后定有人指使,企图灭口,掩盖更大的阴谋。
段琪行状,疑似大逆,尔等要好好看管李功曹,仔细审问。”
县令点头,双手交叠在官袍下摩挲,斟酌着试探:
“是。现下还有一事。
按规定,下官停职下属,需上报刺史衙门。
届时,若刺史问起……
不知您到雟州后,与刺史见过面吗?
下官可否随您一起?”
苏千誉泰然一笑,字字掷地有声、正气凛然,道:
“刺史掌一州公务,繁忙得很。
我暂无要事,且官员任免是政务,不属商业范畴,不便逾矩叨扰。
今日之事,你尽管如实相告。
您身为一县长官,在自己的治所内,惩奸除恶,是恪尽职守,忠于圣人,利于社稷。
刺史才高行洁,断不会反驳。
若他对案子仍有不解、不满,或为难于你,再来找我。”
说罢,她披上大氅,与顾非真、安禄山等人离开。
夜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掠动她鬓边一缕散发。
她抬手将发丝别至耳后,看了一眼白色越发浓厚的上空,脚步不停。
眨眼之间,一袭素白狐裘,裹着她纤细身形,融入漫天风雪。
县尉目送苏千誉等人走远,来到县令身旁,担忧道:
“您真的要站在苏令史一边吗?”
县令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扶额长叹,道:
“我能怎么办?她没有品级,但架不住是特使。
特使与刺史,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前大都督张敬忠死了。圣人又派来一个。是铁了心要拿下陈行范。”
县尉皱眉道: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我们不能太过明显,让陈刺史心生怨恨。
我们要留退路。”
县令不认同的连拍桌子,后槽牙紧咬,一脸气闷,郁结之色,道:
“那会两边不讨好,最后全得罪。
你不要小瞧苏千誉。
圣人绝不会派一个废物来。
你是没看到啊。与她同行的,没一个省油的灯。
那顾非真、安禄山一身杀气。
节度使下派的三位官员,正张嘴等着吃功劳升迁呐。
来这么个地方做官,我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县尉委决不下,“可......张敬忠最后调查无果,反被扣上了......”
县令自嘲一笑,道:
“得了吧。苏千誉与张敬忠,根本不是一套行事路数。
你看看她短短半日都干了什么!
她明摆着要与陈行范短兵相接。
当初查缴陈行范罪行,我听到些风声。
张敬忠尚且为了线索、大局,给陈行范留几分薄面安抚。
可苏千誉连陈行范的面都不见,压根没把一州刺史放在眼里。
如此明目张胆、孤注一掷,我不觉得是纯粹靠圣人给的底气。
是她自己本就无畏无惧,够狠,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懂官场之道,但不按其道行之。
她不与我一同见陈行范,是在试探我的诚意。
但凡我不向她示好,露出半点拂逆她的意思,她会立刻把我归为陈行范一伙,想方设法除掉,安排听命于圣人与她的官吏来接替我。
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