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藏经阁的“关照”
膳堂的油腻沉闷被甩在身后，午后的天光带着几分慵懒的燥热，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草木蒸腾的气息、远处练武场隐隐传来的呼喝，以及一种属于世家大族、沉淀在砖缝墙角的、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
杨奇走在通往藏经阁的回廊上。脚步沉稳，踏在斑驳的光影里，无声无息。体内，那十颗巨象微粒如同沉眠的星辰熔炉，缓慢而稳固地脉动，每一次微弱的嗡鸣，都伴随着一股凝练如汞的气血悄然散入四肢百骸。昨夜淬体、今日练武场立威、膳堂大食带来的巨大消耗，正被新生的力量缓缓填补、夯实。筋骨深处那低沉的嗡鸣，如同蛰伏的龙吟，在血肉间回荡，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力量在增长，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层次的饥饿感——对知识的渴望，对力量的掌控。
《神象镇狱劲》乃无上炼体炼气总纲，玄奥莫测，包罗万象。然其入门篇亦如万丈高楼之基石，重在对自身力量的精微掌控，对气血筋骨运转的细致入微。杨奇深知，自己虽一夜登临铜皮铁骨之境，力可裂石，但这份力量，如同孩童挥舞巨锤，空有伟力，却失之精妙。谷底搏杀，峭壁求生，乃至今日捏碎杨虎手腕，踏地震退杨彪，无不是依仗神象镇狱劲赋予的恐怖蛮力和新生的坚韧体魄，以力破巧，以势压人。若遇真正精通武技、经验老辣之辈，仅凭这身蛮力，恐怕要吃大亏。
他需要武技。需要将这份洪荒伟力，凝练成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如臂指使的杀伐手段！
藏经阁，便是杨家这潭死水里，唯一可能找到钥匙的地方。哪怕是最基础、最粗浅的拳脚功夫，只要能助他初步梳理、掌控这身力量，便足够了。
回廊尽头，一座飞檐斗拱、古意盎然的二层楼阁映入眼帘。这便是杨家藏经阁。虽非宗门重地那般恢弘，却也自有一股沉淀的威势。厚重的黑檀木大门紧闭着，门环上雕刻着模糊的瑞兽图案，被岁月摩挲得油光发亮。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藏经阁”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有些黯淡的光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与陈旧。
杨奇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纸张、干燥灰尘、腐朽木料以及某种防蛀草药的特殊气味，如同尘封的历史，扑面而来。
阁内光线昏暗。高高的木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材质的典籍。有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线装书册；有陈旧泛黄、边缘卷起的竹简帛书；更有不少兽皮卷轴，散发着淡淡的腥臊气。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几缕从高窗透入的光柱里，如同金色的精灵般飞舞。
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入口内侧的阴影里。
是杨战。
他穿着深灰色的管事长袍，身形干瘦，背微微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凿。一双三角眼浑浊无光，眼皮耷拉着，仿佛永远睡不醒。但当他抬起眼皮，那浑浊的目光扫过杨奇时，却如同最阴冷的毒蛇，瞬间锁定了目标，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冰冷，以及一丝…如同猫戏老鼠般的阴鸷。
杨奇脚步微顿，平静地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他知道杨战。此人是藏经阁的守阁管事之一，更是大长老杨战天那一房的远支，在旁系中颇有些势力，为人刻薄阴狠，惯于刁难无权无势的子弟。杨彪杨虎等人，平日里便与其多有往来。昨夜谷底之事，今日练武场风波，恐怕早已传到此人的耳朵里。
果然。
“哟，这不是我们杨家的‘大天才’杨奇少爷吗？”杨战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干涩、嘶哑，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和毫不掩饰的讥诮。他慢悠悠地从阴影里踱出一步，浑浊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杨奇，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的、却又不值钱的玩意儿。“听说今天在练武场，可是大出风头啊？连彪少爷都让你惊走了？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他刻意拖长了“刮目相看”四个字，语气里的恶意如同毒汁般滴落。
杨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听见那刻薄的讥讽。他目光越过杨战，投向那幽深、布满书架的阁内深处。声音平静无波：“我来挑选武技。”
“挑选武技？”杨战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如同毒蛇露出了信子。“藏经阁的规矩，杨奇少爷…怕是忘了吧？”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杨奇新生的、泛着古铜微光的皮肤上扫过，带着一丝贪婪的探究，“入阁查阅基础拳脚图谱，需缴纳一点家族贡献。若要借阅武技功法，哪怕是…最低阶的‘碎石拳’、‘草上飞’之流，也需要五点贡献，外加长老手令或教习担保。”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充满了戏谑，“不知杨奇少爷…身负几何贡献？可有杨振教习的手令啊？”
家族贡献？长老手令？教习担保？
这些规矩，杨奇自然知晓。往日里，他作为最不受重视的旁系子弟，连踏入这藏经阁都需要小心翼翼，更遑论积攒贡献换取功法。杨振虽对他态度有所转变，但今日之事刚过，他也不可能立刻去讨要手令担保。杨战此刻搬出这些条条框框，其用心，昭然若揭！
杨奇沉默着。体内那十颗巨象微粒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微微震颤了一下，一股冰冷而厚重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冲散了藏经阁内那股陈腐的压抑感。
杨战浑浊的三角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惊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又觉得失态，脸上阴鸷之色更浓，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色厉内荏的尖利：“怎么？杨奇少爷这是想坏了规矩，强闯不成？藏经阁重地，可不是练武场！容不得你撒野！”他猛地一指旁边墙壁上一块蒙着灰尘的木牌，上面模糊刻着几行小字，“规矩在此！没有贡献，没有手令，就请回吧！别在这里…碍眼！”
最后两个字，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向杨奇。
杨奇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块蒙尘的木牌，又落回杨战那张写满刻薄和阴鸷的脸上。他没有愤怒，没有争辩。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如同冻结万载的寒冰，不起波澜，却足以让任何对视者感到刺骨的冰冷。
杨战被这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什么凶物盯上，后背竟泛起一丝寒意。他强撑着阴冷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冷哼，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杨奇，摆出一副寸步不让的架势。
僵持。无声的对峙在弥漫着尘埃的光柱里凝固。
几息之后。
杨奇缓缓收回了目光。他不再看杨战，仿佛那只是一个令人厌烦的障碍。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投向距离入口最近的一排书架——那是最底层、最不起眼的位置，堆放着的，是早已被无数人翻阅得卷边发黄、甚至字迹模糊的基础拳脚图谱和粗浅吐纳导引术。这些，是连“武技”都称不上的东西，是家族用来给初入门的幼童打熬筋骨、熟悉气血运转的“启蒙读物”，价值极低，通常只需象征性地登记一下便可翻阅。
杨奇迈开脚步，径直走向那排书架。动作沉稳，无视了挡在身前的杨战，如同绕过一块碍路的顽石。
杨战下意识地想阻拦，但接触到杨奇那再次扫来的、冰冷无波的目光时，伸出的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让他呼吸一窒！他张了张嘴，那句“不准乱翻”的呵斥卡在喉咙里，竟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奇走到书架前，如同驱赶苍蝇般，带着一丝厌恶和屈辱地侧开身子。
杨奇在那堆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册前站定。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些蒙尘的封面：《基础拳法十二式》、《莽牛劲初解》、《五步桩》、《气血导引入门》…名字粗陋，纸张劣质。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一本封面几乎完全脱落、只剩下泛黄内页、用草绳勉强捆扎起来的薄册子上。册子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模糊的字迹和简陋的线条人形图案。封面残破处，隐约可见三个模糊的墨字——《基础拳》。
连“法”字都省了。简陋到了极致。
杨奇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本破旧得如同垃圾般的薄册子，从布满灰尘的书架底层，抽了出来。
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杨战看着杨奇手中那本破书，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浓烈的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取代。他嗤笑一声，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刻薄的快意：“呵！我当是什么高深武技！原来是这路边的垃圾货色！也对，废物配垃圾，天经地义！拿走拿走！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登记都免了！算老子施舍给你的！”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仿佛杨奇拿走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散发着恶臭的抹布。
杨奇没有理会杨战的讥讽。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指腹轻轻拂过那本《基础拳》粗糙、泛黄、布满虫蛀小孔的纸页。触感干涩而脆弱。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昏黄的光线下，模糊的墨迹勾勒出一个个极其简陋、甚至比例失调的小人图案。小人或站桩、或冲拳、或格挡，动作僵硬而呆板，如同稚童涂鸦。旁边配着寥寥几行同样模糊不清的文字注解，无非是“气沉丹田”、“力从地起”、“腰马合一”之类最粗浅、最直白的口诀。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被无数人翻阅、又最终弃如敝履的卑微感。
然而，就在杨奇的目光落在那僵硬呆板的线条人形，落在那粗陋直白的文字口诀上的刹那——
丹田深处，那十颗沉眠的巨象微粒，竟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低沉、极其微弱、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象在梦中翻了个身！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洪荒气息的玄奥意念，如同涓涓细流，瞬间从那十颗微粒中流淌而出，融入杨奇的识海！
眼前那僵硬呆板的线条小人，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在杨奇的意识中，那简陋的冲拳动作，被微粒流淌的意念瞬间拆解、推演、重组！分解成无数细微到极致的肌肉、筋膜、骨骼、气血的协同运作！原本粗陋的“力从地起”，被推演成足底涌泉穴如何引动地脉之力，如何贯通脊柱大龙，如何节节递进，最终凝聚于拳锋！那呆板的“腰马合一”，被解析成腰腹核心如何如弓弦般绷紧蓄力，如何如大磨盘般旋转发力，如何带动全身筋骨如精密机括般协同共振！
粗陋的文字口诀，在微粒流淌的意念解析下，化作了最本质的力量运转法则！那些被无数人忽略、视为废话的细节，此刻在杨奇眼中，却如同庖丁解牛般，清晰地展露出力量传导的脉络和筋骨气血共鸣的玄机！
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感，如同清泉般瞬间涤荡了杨奇的心神！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最简单、最直接、却也最接近力量本源的…大道雏形！
杨奇的手指停留在那粗糙的纸页上。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藏经阁布满灰尘的空气，投向了某个不存在的远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而玄奥的弧度。
他合上了那本破旧的《基础拳》。
“有点意思。”四个字，嘶哑，低沉，如同自语，又如同对着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微粒诉说。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旁边正欲再次开口讥讽的杨战耳中。
杨战脸上的鄙夷和刻薄瞬间凝固。他浑浊的三角眼死死盯着杨奇手中那本破书，又看看杨奇脸上那几乎不可察觉、却让他莫名心悸的冰冷弧度，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小子…对着这本垃圾…说什么“有点意思”？
荒阁蒙尘隐玄机，破卷残篇待龙吟。
神象微鸣窥大道，粗拳拙式蕴真金。
“有点意思”轻语落，守阁瞠目寒意侵。
莫笑浅水藏龙影，他日腾空震九宸！
杨奇将那本破旧的《基础拳》随意地揣入怀中，动作自然得如同收起一件寻常物品。他不再看脸色变幻不定、如同吞了苍蝇般的杨战，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伐，走向藏经阁那扇厚重的黑檀木大门。
背影在昏暗的光线和漂浮的尘埃中，拉得很长。怀中的那本破书，仿佛蕴藏着足以点燃整个杨家、乃至整个天风城的…燎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