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般的沉睡并非毫无知觉。
对于陆仁而言,那是一片充斥着冰冷号舍、扭曲墨迹和手腕撕裂般剧痛的黑暗深渊。
他无数次在梦中挣扎,想要写完某个句子,却总被无形的力量拖回冰冷的现实——那现实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是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软,尤其是右腕处那持续不断、如同被烙铁灼烫的剧痛。
他是被这种强烈的生理痛苦生生拽醒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光线刺得他立刻又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悦来客栈客房那低矮的、泛黄的屋顶,鼻尖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
他试图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如同生了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尤其是右手,稍微一动,那钻心的疼痛就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偏过头,看到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依旧肿胀的右腕,昏迷前那九天炼狱般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轰然回流,让他一阵眩晕。
“水…”他艰难地发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一直守在旁边打盹的赵德柱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惊喜地喊道:“醒了!仁哥儿醒了!徐木头!马武!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徐文谦和马武立刻冲了进来。徐文谦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中充满了 焦虑,他急忙端过一直温着的温水,小心地凑到陆仁嘴边:“慢点,陆兄,先喝点水。”
温水滋润了干裂灼痛的喉咙,陆仁贪婪地小口吞咽着,仿佛久旱的禾苗。几口水下去,他才感觉找回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沈…沈默呢?”他喘息着问,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
沈默就躺在他旁边的另一张简易床铺上,依旧闭着眼,脸色比昏迷时好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死灰,但依旧苍白得透明,呼吸微弱而急促,唇上毫无血色。
“沈兄还没醒,郎中说…他损耗太过,比你还凶险。”徐文谦声音低沉,带着忧虑,“药灌进去大半都吐了,参汤也是勉强喂下些。”
正说着,仿佛感应到众人的注视,沈默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时一片空洞和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望着屋顶的椽子,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沈闷葫芦!你也醒了!太好了!”赵德柱喜形于色,凑过去想扶他。
沈默却猛地闭上了眼,眉头紧紧皱起,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深的、难以言喻的沮丧和…绝望。他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最后一道…策论…末…末两股…未及誊写…”
声音虽轻,却像一块冰,砸在刚刚回暖的房间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未及誊写!
在科举中,这几乎是致命的失误!任你草稿写得花团锦簇、字字珠玑,只要没有工整地誊写到正式试卷上,就等于白写!尤其是在决定命运的经史时务策上,这意味着整篇文章结构残缺,严重者甚至可能被直接黜落!
沈默依旧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气息更加紊乱。他那样一个沉默寡言、将所有情绪都深埋于心、做事力求完美精准的人,竟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倒在了距离终点线最近的地方。这种打击,远比身体的病痛更摧残人。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陆仁心中也是一沉,他能体会到沈默那种深入骨髓的懊悔和无力。他自己最后也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写完,若是再多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先…养好身子要紧。”陆仁嘶哑地开口,试图安慰,却觉得言语如此苍白,“事已至此…未必…就没有转机。”他知道这希望渺茫。
沈默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微微偏向墙壁,留下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周身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客栈成了临时的疗养院。
陆仁的身体底子毕竟好些,在汤药和精心照料下,高烧渐退,手腕的肿胀也开始缓慢消褪,虽然依旧疼痛,且郎中再三警告数月内不可再用力。他能勉强下地走动,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虚弱地靠在床上。
赵德柱和马武负责跑腿抓药、督促厨房做各种滋补易消化的吃食。马武甚至凭着在军中学的一点粗浅手法,每日帮陆仁和沈默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
徐文谦则成了总管家,协调一切,管理着他们日益缩水的钱袋,还要强打精神宽慰两人。
最让人担心的依旧是沈默。他身体恢复得极慢,喂进去的药食如同石沉大海,脸色始终不见红润。更让人揪心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几乎终日不语,时常望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或者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床单上划着那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算学符号。那“未及誊写”的失误,像一座大山,死死压在他的心上。
偶尔,他会挣扎着坐起来,拿出他那宝贝的紫檀算盘,手指虚弱地拨弄着算珠,却不是计算,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某个简单的动作,眼神依旧涣散。仿佛只有这冰冷的、绝对理性的算盘,才能给他一丝虚无的慰藉,提醒着他曾经拥有过的、如今似乎已然破碎的秩序和控制力。
离放榜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但对于困守在客栈客房里的五人来说,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们像是在一场惨烈大战后幸存下来的伤兵,蜷缩在战地医院里,舔舐着伤口,等待着最终的伤亡名单。身体的痛苦在缓慢减轻,但心灵的焦灼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却在寂静的等待中与日俱增。
陆仁有时会看着自己依旧包扎的手腕,再看看沈默枯坐的背影,心中一片沉重。科举这条窄路,他们已然拼尽了全力,甚至赌上了半条性命。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依旧悬挂在那深不可测的、由无数考官、规则、甚至潜规则构成的权力体系的尽头。
格物之火,安邦之志,在个人命运的沉浮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脆弱。
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这弥漫着药味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等待那决定命运的龙虎榜,张贴出他们的未来,或是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