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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七年的初夏,西山“微菌研究所”内,希望与绝望如同冰火交织,煎熬着每个人的神经。

dL-73灰色链霉菌的粗提物,在感染结核的豚鼠身上展现的疗效毋庸置疑,萎靡的动物精神好转,肿胀的病灶区域肉眼可见地缩小。

这缕曙光曾让所有研究员欢欣鼓舞。然而,紧随其后的毒性数据,却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陆师,高剂量组肾脏损伤明确,尿液潜血强阳性,部分鼠只已近衰竭边缘……”

“长期给药组,观察到行为异常,对声音刺激反应迟钝,平衡木实验多次失败……推测药物损伤听神经及前庭功能。”

肾毒性,耳毒性。这两个在陆仁原本时空中与早期链霉素如影随形的词汇,如今化作了冰冷的实验记录,沉重地压在了案头。实验室里先前那点振奋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灼的凝滞。

是继续投入难以预估的时间,去攻克纯化工艺,以求将那附骨之疽般的毒性降至最低?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月,甚至更久。时间,恰恰是他们最奢侈的东西。

还是……选择那条更直接,也更危险的道路?

没人轻易开口。用已知有毒的粗提物进行人体试验,这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未知风险,与陆仁一直以来倡导的“严谨”、“可控”原则背道而驰。

“嘀嗒——嘀嗒——”

电报机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译码员再次匆匆而入,递上的电文来自司礼监,措辞虽依旧保持着宫廷的最后一层遮掩,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急迫,已近乎哀恳:

“陛下昨夜咳血盈盏,气息促迫,圣心震恐,御前诸医束手,唯以参附勉力维系。闻西山‘微菌’已见奇效,皇后悲泣不止,问:陛下之疾,尚有几日可待?良药何时能达天听?望陆卿念陛下知遇之恩,社稷倚重之深,火速施为,以解倒悬!”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在陆仁的神经上。

他仿佛能透过这电文,看到乾清宫内摇曳的烛火下,那位勤政贤明却已油尽灯枯的君王痛苦的模样,看到张皇后那泪眼婆娑的绝望。

帝国的稳定,改革的延续,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知遇之情,都与他日益衰弱的呼吸紧密相连。

压力,无形却磅礴,通过这根他自己亲手推动建立的电报线路,从紫禁城深处汹涌而来,化作实质般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陆仁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是摊开的数据——代表希望的疗效曲线与标示危险的毒性柱状图并列,构成一幅残酷的生存概率图。

他来自一个有着严格伦理规范的时代,那里“知情同意”、“不伤害原则”是医学研究的基石。然而,此刻,这些基石正在被名为“现实”的洪流猛烈冲刷。

“坚持完成所有临床前安全评价……”他低声自语,这是最稳妥、最符合他认知的道路。但弘治帝那持续恶化的病情,就像沙漏中飞速流逝的沙粒,无情地提醒他,时间不在他这边。

“直接用于陛下……”这个念头刚浮现,那些豚鼠尿血、失聪、蹒跚的画面便立刻涌入脑海。这不仅是在拿皇帝的性命做一场胜算渺茫的赌博,更是对他内心深处科学信仰的一种玷污。

就在他陷入两难,几乎被内心的拉锯撕裂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太子朱厚照站在门口,往日的神采飞扬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灼取代,眼圈通红,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陆师傅!不能再等了!父皇……父皇他又咯血了!电报里说的!太医院那帮庸医除了让静养还会什么!dL-73不是有效吗?为什么不用!到底在等什么!”

陆仁深吸一口气,将记录着毒副反应的报告推到他面前,试图让他理解其中的凶险:“殿下,请看清楚。此物虽能抑菌,但其毒性猛烈,尤其伤肾损耳,若贸然用于陛下龙体,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脸色白了白,但他随即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属于储君的、不容置疑的狠厉与决断:“那就先找人试!找那些本就该死的人试!诏狱里,刑部大牢里,多的是秋后问斩、恶贯满盈之徒!用他们来试出安全的剂量!能用他们的命换来父皇一线生机,是他们的造化!”

用死囚试药!

朱厚照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陆仁现代人的认知壁垒上。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在“忠孝”压倒一切的价值体系里,那些已被法律判定死刑的囚犯,其剩余的生命价值似乎天然可以被征用,用来为帝王铺就一条可能的生路。

陆仁身体微微一僵。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悉心教导、引向科学之门的少年,此刻却如此自然地提出了一个充满时代局限性的冷酷方案。他想反驳,想告诉朱厚照,即使是死囚,其作为“人”的基本权利也不应被如此轻易地剥夺用于实验,这违背了更深层次的人道原则。

但话语卡在喉咙里。他看到了朱厚照眼中不仅仅是冷酷,更有身为人子面对父亲濒死的巨大痛苦、无助以及不惜一切的迫切。

更重要的是,他理智地认识到,在当前的绝境下,这或许是唯一能在有限时间内获取关键数据、破开死局的方法——一个他个人情感上排斥,但逻辑上却不得不承认其“有效性”的方法。

漫长的沉默在书房中蔓延。陆仁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摇摆。

一边是他来自未来的、根深蒂固的伦理观念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另一边是冰冷的现实、帝国的责任、以及那稍纵即逝的救人机会。

最终,理性的计算,对大局的考量,压过了个人情感上的不适。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挣扎的光芒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近乎无奈的决然所取代。他迎上朱厚照急切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

“殿下……此法,确是目前形势下,或可一搏之途。”

他妥协了。为了那微弱的希望,他决定接受这个时代的规则,哪怕这让他内心感到强烈的不适。

朱厚照眼中瞬间爆发出近乎狂喜的光芒:“陆师傅!你答应了?!”

“然,”陆仁抬手,语气异常严肃,试图在这残酷的决定上,尽可能覆盖一层规则的薄纱,“即便对象是死囚,试验亦不可等同于滥刑。必须制定极其周密严谨的方案,明确试验目的仅为获取救驾所需之药学数据,过程需尽可能规范,记录需绝对客观详实。此事,需绝对保密,并需获得法司与内阁之正式许可,程序上……不容有失。”

“好!我立刻去寻谢阁老和刑部的人!”朱厚照一刻也不愿耽搁。

很快,一次规格更高、更为隐秘的会议在格物院核心区域召开。与会者除了陆仁、核心研究员、两位被严格筛选并宣誓保密的太医外,还有内阁次辅谢迁,以及一位代表刑部尚书的亲信郎官。

当陆仁将“基于dL-73粗提物进行人体耐受性及剂量探索试验(对象为待决死囚)”的初步方案陈述完毕后,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位刑部郎官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迅速被官场的深沉所掩盖。

他沉吟片刻,措辞谨慎:“按《大明律》,秋决囚犯,其命已绝于国法。若其残躯能于陛下龙体康健有所裨益,或可视为……戴罪立功,减其身后恶名。然,此事千系国体,所有流程必须严格记录在案(密档),参与者需绝对可靠,且需囚犯本人……画押确认。”

这“画押确认”,自然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知情同意,更多是一种程序上的“自愿”形式,用以规避日后可能的法律与道德诘难。

谢迁捻着胡须,久久不语,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一旦事泄,必将引发朝野巨震,攻讦陆仁与格物院“行事酷烈”、“有违圣人之道”的奏章会如潮水般涌来。但……陛下的病情已是燃眉之急,关乎国本。

“此事,”谢迁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沉重,“老夫可协同刑部,遴选出数名确系罪大恶极、民愤滔天、绝无宽宥之余地的死囚,秘密转移至西山。然,陆仁,你需向老夫保证:第一,此事需烂在所有知情者肚中;第二,试验过程,需有太医全程监控,尽可能……减少其无谓痛苦,维持其性命至法定刑期;第三,所获一切数据,仅用于研判陛下用药之风险与剂量,不得用于它途,更不得外传。”

“陆仁谨记,必当恪守。”陆仁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已是这个时代权力顶层能给予的、最接近“合规”的授权了。

那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均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复杂的情绪。他们学医济世,秉持“仁心”,如今却要参与这等以人为试材之事。但皇命重于泰山,救驾责任无边,他们最终也只能压下心中的波澜,躬身道:“我等……遵旨,定当竭尽全力,详察记录。”

决策既下,整个西山格物院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开始为这场特殊的“临床试验”全速运转,只是氛围格外凝重。

研究员们依据动物实验数据,进行了无数次演算和争论,最终拟定了一个从极低剂量起始、缓慢爬坡的给药方案。每个剂量梯度的提升,都设定了严格的观察期和基于明确毒性指标的停止标准。

一间经过特殊改造、兼具隔离与监控功能的“观察室”被秘密设置起来,里面配备了加固的床铺、简易的生理观察记录工具,以及应对紧急情况的初步抢救设备。

陆仁亲自执笔,起草了极为详尽的《死囚人体试验操作规程与应急预案》。

这份文件不仅规定了给药的流程、观察的指标,甚至包含了出现特定毒性反应(如急性肾功能损害、严重听力下降)时的处置建议和终止试验的硬性标准。他坚持要求,必须客观记录下每一个细节,无论是药物显现出的任何微弱疗效,还是带来的所有毒副反应。

这不仅仅是为了给皇帝用药提供尽可能准确的参考,也是为了在将来,或许能为医学发展留下一些真实的数据,哪怕这数据的来源,让他这个记录者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与此同时,通过谢迁与刑部的联合运作,三名死囚被秘密押送至西山。档案显示,一人是横行数省、背负十余条人命的江洋大盗;一人是勾结倭寇、亲手屠戮过沿海整村百姓的海匪头目;一人是传播邪说、聚众造反并造成多人伤亡的妖道首领。皆是恶行累累,证据确凿,民愤极大,依律绝无生理。

在严密的看守下,他们被分别隔离。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有冰冷的告知:配合用药,或可死得痛快些,或许家人能得些微“抚恤”(这是刑部惯用的手段)。那所谓的“画押”,便是在这种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情形下完成。

试验启动的前夜,陆仁独自一人登上研究所附近的一处矮坡。夏夜的微风带着草木的芬芳,星空璀璨而宁静,却无法抚平他心头的滞涩与沉闷。

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利用这个时代森严的等级制度和残酷的律法,将那些虽然罪孽深重、但本不应成为药学实验品的生命,推向了未知风险的前沿。

他并不觉得自己负有道德上的原罪,这些死囚确实是社会的毒瘤,依律当诛。但那种将“人”作为试验对象的行为本身,就与他潜意识里的现代文明观念格格不入,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与排斥。

“或许,这就是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的必要代价?”他望着星空,无声地自问。科学的前行,尤其是在这种救亡图存的极端情境下,有时就不得不踩在这样模糊而阴暗的边界线上。

没有答案。只有夜风吹过山林的低啸。

他转身,走下矮坡,走向那间依旧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面,研究员们还在进行最后的准备,核对着药品的浓度与剂量,检查着每一件器械。

明天,当黎明到来,这场充满争议、背负着沉重使命与人性考量的dL-73粗提物死囚人体试验,就将拉开帷幕。

西山的夜晚,万籁俱寂,却仿佛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默默见证着这理性、伦理与残酷现实激烈碰撞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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