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九年的春夏之交，大明两股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正在蓬勃发展。
一股，是贯通万里海疆、连接东西半球的“神经网络”；
另一股，则是重塑知识体系、选拔专业人才的“智慧血脉”。
它们彼此交织，共同推动着大明这艘前所未有的巨轮，驶向更深邃、更壮阔的远方。
圣旨明发天下，于北直隶、南直隶、福建、广东四地，试行“帝国高等人才选拔试”（时人简称“高考”）的消息，瞬间在士林民间激起了滔天波澜。
初始，质疑与不解之声确实不小。
尤其在南京国子监、北京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不少皓首穷经的老儒生对此嗤之以鼻，视其为背离圣贤之道的“杂流”，甚至有人痛心疾首，上书疾呼“科举乃国之根本，岂容匠作之术玷污抡才大典？”
然而，这股守旧的声浪，很快便被另一种更为现实、更为炽热的潮流所淹没。
当朝廷明确颁布了“高考”八大科目（格物、明算、工程、农学、医学、商学、律法、师范）的详细章程，并昭示中选者将直接进入工部、格物院、兴业总局、皇家银行、东洲行都司等炙手可新的实权部门，授予相应品级，享有与科举正途官员并行的晋升通道时，无数并非经义诗赋所长，或家境贫寒难以在科举漫长道路上熬出头的年轻士子、乃至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工匠子弟，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更重要的是，地方官员的嗅觉最为灵敏。
北直隶巡抚、南直隶总督、福建布政使、广东按察使……这些封疆大吏们，早已从美洲金山银海般的收益、西山格物院点石成金般的奇迹中，看清了风向。
皇帝大力支持，太子亲身参与，陆尚书一手推动，此乃固宠建功、彰显政绩的绝佳良机！更何况，若能为本辖区培养、选拔出大量格物明算人才，对于本地矿藏开发、工坊兴建、商贸繁荣、乃至新式农具推广、疫病防治，皆有莫大裨益，乃是实实在在的惠民善政。
一时间，试行四省的官场效率高得惊人。
批示划拨闲置官衙、书院旧址改建“格物学堂”的公文雪片般飞驰；招募能工巧匠、测算好手充任“教习”的榜文贴满了城乡要道；筹措专项“兴学银”的会议连夜召开。
以往需要层层扯皮、拖延数年的工程，如今在各级主官“特事特办”的严令下，以惊人的速度推进。
曾经是西山格物院一家独强，苦苦向地方推广还时常遭遇阳奉阴违。
如今，却成了地方官员争先恐后、主动上书请求扩大“高考”名额、增拨格物资源的局面。那些最早一批从西山格物院毕业，原本在地方上可能只是担任些不入流小吏，或是在工坊中埋头技术的学员们，身份陡然尊贵起来。
他们被各地官府以优厚俸禄、尊崇礼遇争相聘用，请入新办的格物学堂担任“先生”。
这些年轻的先生们，或许在经义典故上不如老学究，但他们能带着学子们观测星辰轨迹，计算田亩赋税，讲解水车原理，演示矿物辨识，甚至初步接触那神秘的电磁、化学之道。
一种迥异于传统书院的新式学风，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滋生。
与此同时，由陆仁亲自挂帅，汇聚西山格物院各科顶尖教习、并广泛征求了徐文谦（农改）、沈默（管理）、赵德柱（工程）、乃至王阳明（心物哲学）等人意见，精心编纂的《格物致用丛书》核心分卷——《数学》、《物理》、《化学》、《农学纲要》、《工学基础》、《商律通则》、《新式师范讲义》等，经由皇家印刷局，开始大规模刊印，并通过新建的邮政系统和商队，源源不断地发往试行四省及各格物分院。
这些书籍，文字力求简洁准确，辅以大量精心绘制的图示、表格、公式，将以往被视为“不传之秘”或散落零碎的知识，系统化、条理化地呈现出来。
它们不仅是“高考”指定的权威教材，更成为了各地格物学堂的镇馆之宝，以及无数向往新学的民间有识之士疯狂追逐的“天书”。
茶馆酒肆中，常能看到身着长衫的年轻人，不再捧着《四书章句》，而是埋头于一本《数学》，在草纸上演算着勾股方程；田间地头，亦有老农拿着《农学纲要》的简化图册，与乡邻讨论着新式堆肥之法；甚至一些深闺女子，也悄悄托人购得《化学》启蒙篇，对着那些奇妙的元素符号和反应方程式暗自惊叹。
陆仁之名，随着这些书籍的流传和格物之学的普及，在民间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以往，他是状元神童、是格物大家、是朝廷重臣。
如今，在无数受惠于新学、看到了改变命运希望的普通百姓和寒门学子心中，他几乎被神化。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常能听到人们以无比崇敬的口吻谈论“陆子”又发明了何物，解决了何等难题。甚至有激进者，私下已将其与孔圣人并列，尊称为“格物至圣先师”。
消息传回陆府，陆仁唯有苦笑，深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
帝国的“智慧血脉”正在蓬勃生长，而那贯穿大洋的“万里神经”，也在太子朱厚照近乎狂热的督饬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延伸着。
“跨洋电报工程总局”设在天津卫码头旁，一座新起的三层砖石大楼内，日夜灯火通明。朱厚照直接将行辕设在了这里，这位往日里最喜嬉游玩闹的太子爷，仿佛一夜之间找到了毕生追求的伟业，展现出惊人的精力与领导才能。
他并非事必躬亲的技术专家，却是最好的协调者与决策者。庞大的工程被他分解为勘探、材料、船舶、铺设、中继站建设等数个模块，每个模块都有格物院精英和工部干吏负责，而他则手握总图，统揽全局。
“橡胶！美洲运来的橡胶到了多少？立刻送样去材料所测试耐海水腐蚀性能！告诉马武，有多少要多少，用最快的船发回来！”朱厚照指着墙上巨大的物资调度图，声音洪亮。
“电缆样本拉力测试结果出来没有？我要确切数据，能承受多深的海底压力？不行就加铅铠！加麻护！必须万无一失！”他对着通讯所的负责人吼道，眼神锐利。
“铺设船！铺设船的进度如何？龙骨何时铺放？蒸汽机匹配方案定了吗？告诉福州船厂，工期只能提前，不能延后！耽误了孤的大事，让他们提头来见！”
在他的强力推动下，整个工程体系高效运转。西山铜矿灯火彻夜不眠，拉制出的高品质铜线，被浸泡在刚刚运抵、还带着美洲雨林气息的橡胶液中，再经过多层包裹、铅皮铠装，制成粗如儿臂的深海电缆，一圈圈盘绕在巨大的木轮上，堆积如山。
天津造船厂和福州造船厂这两个帝国最大的造船基地，几乎同时开始了首艘专用电缆铺设船的建造工程。
巨大的船坞中，根据格物院提供的最新图纸，前所未有的庞大龙骨正在被铆接安装。这艘被暂命名为“神工壹号”的巨舰，设计排水量远超现有任何战舰，采用风帆与大型蒸汽明轮混合动力，核心是船体中部的巨型圆形缆舱和精密的液压布缆系统，旨在对抗大洋深处的莫测风浪，平稳释放那关系国运的电缆。
朱厚照时常亲临船厂，不顾油污与噪音，与工匠、学员们探讨技术细节。他对电磁原理、机械传动展现出的悟性和狂热，让随行的格物院教习都暗自咋舌。这位太子的成长速度，远超众人预期。
而维系这条“神经网络”血脉通畅的，则是日益繁忙、已然制度化的跨太平洋航运。
由天津造船厂和福州造船厂精心打造的“定海级”新型运输舰，吨位更大，船型更优，同样部分采用了蒸汽辅助动力，使得航速和抗风浪能力显着提升。它们在经过严格测试和编组后，开始定期往返于天津—韦拉克鲁斯，以及福州—马尼拉—韦拉克鲁斯航线。
这些悬挂着日月龙旗的船队，由同样新式的“定海级”护卫战舰护航，如同一条条钢铁纽带，将大明本土与遥远的东洲紧密相连。船上装载的不再仅仅是士兵和武器，更多的是怀揣梦想的移民、各种新式作物的种子、先进的农具、工矿设备、建设物资，以及那些承载着知识与文明的《格物致用丛书》。
航程，在船只性能优化和航线熟悉后，已稳定压缩在三个月之内。这意味着，从北京发出的政令，三个月后即可在墨西哥城得到执行；美洲发现的新物种、新技术，三个月后便能在大明的土地上开始研究推广。信息的延迟虽然依旧存在，但相较于以往动辄半年一年的音讯渺茫，已是天壤之别。帝国的统治力，正随着这定期往来的船班，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效率，辐射向那片新纳入版图的广袤大陆。
这一日，陆仁难得抽出半日闲暇，在谢琦的陪伴下，微服来到了京城南郊一处新近由顺天府衙筹办的“京师格物学堂”视察。
学堂由一座废弃的寺庙改建而成，粉刷一新的白墙上，用遒劲的墨笔写着“格物致知，明理笃行”八个大字。尚未走近，便听得里面传来并非朗朗读书声，而是略显嘈杂的讨论声、器具碰撞声，甚至偶尔还有小型蒸汽模型发出的“噗噗”声响。
两人信步走入，只见宽阔的庭院被改造成了实习工场，一群年纪不一的学子，正围着几台新式织机和水力传动模型，听一位年轻的先生讲解原理。那先生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言语间还带着些许西山口音，显然是格物院早期毕业的学员。他讲得深入浅出，不时亲手演示，引得学子们阵阵惊叹。
另一间教舍内，一位女先生正在黑板上演算一道复杂的几何问题，下面坐着的学子们，有的凝神思索，有的奋笔疾书，神情专注。
陆仁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洒在那些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庞上。
他仿佛看到了知识的种子，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破土发芽，茁壮成长。
谢琦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夫君，你看他们……这或许便是你常说的，‘开启民智，星火燎原’吧。”
陆仁微微颔首，心中感慨万千。从最初西山一隅的艰难起步，到如今四省试行、各地争相效仿，格物之学终于不再是孤峰独鸣，而是形成了燎原之势。
这背后，是皇帝的决心，是太子的成长，是无数像眼前这些年轻先生一样的学子前赴后继，更是时代洪流不可阻挡的必然。
“血脉已通，神经正织。”陆仁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正在太平洋上空架设的电缆，看到那往来穿梭的船队，看到那在美洲大陆上延伸的电报线和忙碌的矿场。“接下来，便是如何让这具庞大的身躯，协调、高效地运转起来，消化这前所未有的疆域与机遇了。”
他知道，教育的普及、人才的涌现、信息的畅通，只是奠定了基础。
如何将这些要素整合，转化为帝国持久强大的国力，应对可能出现的内部管理难题、文化冲突、利益分配以及旧有势力的反弹，将是接下来更为严峻的挑战。
但此刻，听着学堂内传出的、代表着未来的声音，陆仁的心中充满了信心。
时代的聚光灯，已然从少数先驱者，转向了这片土地上无数被新学唤醒、渴望改变命运的普通人身上。
他们，才是支撑起那“环太平洋帝国”梦想最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