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夜风很硬,像一把未开刃的钝刀,刮在脸上生疼。
但这股风里,夹杂着一种极其霸道、甚至有些下流的烟火气。
那是一种混合了孜然、被高温逼出的牛羊油脂、以及发酵面团焦香的味道。
陈元领着身后几个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样的“重伤员”,停在了一家仅有五平米的街边档口前。
红色霓虹灯滋滋闪烁,招牌简单粗暴:土耳其烤肉卷。
店面小得可怜,连张椅子都没有。
但这不妨碍门口那条长龙排出了“朝圣”的架势。
队伍里成分复杂。
有刚把领带扯歪的金融男,有拎着酒瓶眼神迷离的朋克青年,也有像他们这样,刚吃完大餐却还要来给胃补最后一刀的游客。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死死钉在窗口里那根巨大的肉柱上。
那是一座肉的图腾。
数百层腌制入味的小牛肉和鸡肉被层层夯实,堆叠成塔。
背后的电热丝红得妖艳。
高温逼迫下,肉塔表面的油脂争先恐后地渗出,顺着纹理向下滑落,在底部的铁盘里汇聚,腾起一阵带着焦香的白烟。
“滋啦——”
每一滴油的坠落,都像是在这群饿鬼的心尖上烫了一下。
“烤……肉夹馍?”
小李原本因为猪肘子而呆滞的眼神,此刻重新聚焦。
那股混合着大蒜、香草和烤肉的狂暴香气,硬生生把他那个号称“水泥封心”的胃,撬开了一条缝。
陈元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队伍末尾,神色淡然。
“准确说,这叫旋转烤肉,德国人的续命仙丹。”
“别以为这是土耳其菜。在土耳其,这肉得配米饭,那是正餐。”
“但在七十年代的柏林,土耳其移民把肉削下来塞进酥脆的面饼,淋上酱汁。于是,一种伟大的街头垃圾食品诞生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还在纠结热量的两个姑娘。
“所以,这是正儿八经的‘德国制造’。”
排队十分钟。
这十分钟对于饱腹的人是折磨,对于闻着味的人是酷刑。
终于轮到了他们。
掌刀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土耳其大叔。
他手里的长刀像是有自我意识,贴着旋转的肉柱,手腕微抖。
唰——
刀锋过处,肉片纷飞。
每一片都薄如蝉翼,边缘带着美拉德反应后的焦褐色脆边,中间却是还锁着肉汁的嫩粉。
大叔抓起一个枕头般蓬松的圆形面饼(扁平面包),塞进机器。
三秒。
面饼带着高温的烙印出炉。
横刀剖腹。
先是一层鲜红的辣酱打底,紧接着是一层浓稠雪白的蒜味酸奶酱。
生菜、紫甘蓝丝、番茄片、洋葱圈,被粗暴地塞进去铺床。
最后。
大叔铲起那堆刚刚削下来的肉山,毫不讲理地往饼肚子里塞。
压实。
再塞。
直到面饼的纤维被撑到极限,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最后淋上一勺翠绿的香草酱,撒上一把灵魂辣椒粉。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工业时代的暴力美学。
“疯了吧……”
丁晓曼捧着手里这个比她脸盘子还大一圈的东西,陷入了人生怀疑。
“师叔,你管这叫‘消食’点心?”
这分明是一颗随时会引爆血管的碳水核弹!
“趁热。”
陈元根本没理会她的抱怨,直接张嘴,狠狠咬了一大口。
面饼碎裂的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凉了饼皮回软,就全是死面味儿了。”
丁晓曼还在天人交战。
旁边的小李已经彻底沦陷。
他甚至都没咬到肉,仅仅是咬到了那层浸透了肉汁和三种酱料的饼皮。
“唔?!”
小李整个人猛地一僵,随后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怪叫。
“这饼……是脆的?!”
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把半个饼怼到镜头前,语速飞快且狂躁:
“家人们!这不对劲!”
“这饼皮外面脆得掉渣,里面软得像!而且这个蒜味酱……它有毒!”
“它不是那种死咸的蒜味,它是酸的!酸奶的酸!一瞬间就把刚才猪肘子的油腻给杀穿了!”
听着这番描述,丁晓曼的喉咙不争气地动了一下。
去他的卡路里。
她试探性地找了个角度,小小地咬了一角。
这一口,直接咬穿了防线。
那是肉与蔬菜的完美交响。
烤肉边缘焦脆,内里爆汁。
紫甘蓝和洋葱提供了爽脆的口感和辛辣的刺激。
蒜香、微辣、香草的清新,三种酱汁在口腔里打了一架,最后握手言和,化作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愉悦感。
那种因为吃了太多肉而产生的“油腻封印”,竟然奇迹般地松动了。
“好吃……”
江语希嚼着嘴里的肉,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明明全是热量,可吃起来居然觉得很清爽?那个紫甘蓝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就是平衡。”
陈元三两口干掉了半个,嘴角沾着一点白色的酱汁,随手擦去。
“德国菜大多厚重,像个笨拙的壮汉。但d?ner是个灵活的刺客。”
“肉给足油脂,蔬菜提供水分,酸奶解腻,辣酱开胃,面饼给足安全感。”
“街头美食不需要米其林的摆盘。它只需要在这一口里,让你忘记所有的烦恼,只剩下多巴胺的狂欢。”
慕尼黑凌晨的街头。
四个东方人,手里捧着快要溢出来的烤肉饼,吃得毫无形象。
就连平时最在乎表情管理的丁晓曼,此刻也顾不上沾在脸颊上的酱汁,正努力追逐着一块掉出来的烤肉。
几个路过的德国年轻人举着啤酒瓶,冲他们吹了声口哨,大喊着:“好胃口!”
小李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饼边。
他靠在路灯杆上,眼神涣散,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人类进食的生理极限。
“哥……”
他打了个带着蒜味的饱嗝。
“这次真不行了。要是再让我吃一口,我可能会当场给大伙表演个人体喷泉。”
“而且这蒜味太冲了。”江语希捂着嘴,一脸绝望,“这回酒店怎么见人啊?咱们会被前台赶出来的吧?”
陈元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包装纸揉成一团,精准投入垃圾桶。
“行了,今晚的碳水课到此结束。”
“回去睡个好觉。”
他顿了顿,视线越过人群,投向街角远处一家虽然关着门,却依然透着精致气息的店铺。
陈元眼底闪过戏谑的神情。
“因为明天……”
“我们要去挑战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粉粉嫩嫩,但实际上比猪肘子还要凶猛的东西。”
“比猪肘子还凶?”
林东正用纸巾擦着手,闻言一脸不信:“师父,德国除了肉还能有啥?难道是生吃牛肝?”
陈元神秘一笑,没接话。
这时
旁边一个同样捧着烤肉饼、穿着风衣的亚洲面孔大叔,突然转过头。
大叔嘴角也沾着酱汁,显然也是个同道中人。
他看了一眼陈元,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陈元脸上,用标准的普通话低声说了一挑大拇指:
“年轻人,懂行。”
“不过在慕尼黑,别光盯着咸的。”
大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顺着陈元刚才的视线指了指远处那家店,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有些东西,看着是甜品,实则是烈药。”
“甜在嘴里,醉在心里。明天小心点,别走着进去,被人横着抬出来。”
说完,大叔深藏功与名,转身融入了夜色,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四人面面相觑。
“甜在嘴里……醉在心里?”
小李挠了挠头,一脸茫然:“这说的啥玩意儿?德国人做饭还放蒙汗药?”
陈元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直接从丁晓曼手里拿过她的包。
“看来,明天得把你们的驾照先没收了。”
“否则,我怕咱们全队都要因为酒驾进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