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给恭王府长史那封措辞谦卑、实则婉拒的回函,并未立即激起预期的汹涌波澜,反而带来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沉寂。京城方面没有再传来新的讯息,无论是施压还是安抚,都戛然而止。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陈远感到压力,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无暇过多揣测京城的深意,萍乡乃至整个赣西的整合工作千头万绪。整编军队、安抚地方、建立新的行政脉络、打通与袁州的联系……每一项都需要他投入巨大的精力。他只能将那份不安压在心底,以更高效、更铁腕的手段推进着一切,试图在自己构筑的防线上,尽快形成足够的厚度与强度。
与此同时,他暗中加快了与李铁柱的联络,催促西南商路尽快实现稳定运营,确保战略物资的输入渠道。他隐隐感觉到,来自北方传统渠道的支持,未来可能会变得不确定,甚至充满风险。
而在栖霞谷,另一场无声的惊雷,正悄然酝酿。
杨芷幽的孕相逐渐明显,宽大的衣袍也难以完全遮掩腹部的隆起。她以“潜心研究,不喜打扰”为由,进一步减少了公开露面,将大部分庶务交给了赵老根。然而,身体的秘密终究有被窥破的一天。
这日,谷内负责浆洗的仆妇在收拾杨芷幽换下的衣物时,无意中注意到某些细节,心中起疑。这仆妇并非核心人员,但也在谷中多年,知晓杨先生身份特殊,且与远在萍乡的陈大人关系匪浅。她不敢声张,却将这份疑虑悄悄告诉了自己在护卫队中当值的一个远房侄子。
流言,如同山谷中的瘴气,开始在不经意间悄然弥漫。尽管赵老根察觉后立刻严厉弹压,并设法将那名多嘴的仆妇调离了核心区域,但“杨先生似乎身怀六甲”的传闻,依旧如同水面下的暗流,在少数知晓内情或嗅觉敏锐的老人口中私下传递。
这消息,终究未能完全封锁。数日后,一封来自栖霞谷、并非赵老根或杨芷幽笔迹的密报,被混在例行公务文书中,送到了萍乡陈远的案头。这密报来源不明,内容简短,只有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谷中杨先生,近来深居简出,体态有异,似有隐疾,望大人关切。”
“体态有异,似有隐疾”……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陈远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站起身,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一瞬间,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她近来信中偶尔流露的疲惫,那封提及“桂树返青,恐耐春寒”的隐语,以及她坚持独立掌控海外渠道的决绝……
难道……难道她……
一个难以置信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想,如同破晓的曙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因权力博弈而积郁的阴霾,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慌与揪心!
她怀孕了!
怀了他的孩子!
在这个风雨飘摇、强敌环伺的时刻!在他因政治联姻而焦头烂额、无法给她任何名分和公开庇护的时刻!
巨大的喜悦与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火交织,瞬间将他吞噬。他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栖霞谷,确认她的安危,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萍乡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京城的风暴尚未平息,他此刻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书房内来回疾走,思绪纷乱如麻。
她独自承受了多久?为何不告诉他?是怕他分心,还是……对他失去了信心?
那个来自京城的联姻压力,她是否已经知晓?她此刻心中,该是何等的煎熬与不安?
陈远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想起自己给她的回信,那些避重就轻的安抚,那些关于“春寒将过”的空洞承诺,在此刻看来,是何等的苍白与可笑!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他冲到书案前,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扯过一张信笺。他不能再写那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他必须让她知道,他知道了,他在乎,他绝不会放弃她和孩子!
笔尖落下,墨迹淋漓,不再是冷静的谋划,而是充满了炽热情感与急切担忧的倾诉:
“芷幽吾爱,见字如面。惊闻谷中传言,心胆俱裂,忧惧如焚!可是真的?你……你与孩儿,一切可还安好?为何独力承受,不早些告知于我?万千挂念,难以言表,恨不能即刻飞到你身边!京中之事,错综复杂,然你与孩儿,方是我陈远此生最重要的根基与牵挂!万望保重自身,一切有我!待我处理完此间急务,定当速归!等我!”
他写下“吾爱”二字,写下“孩儿”,写下“最重要的根基与牵挂”,将所有压抑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倾泻于纸上。这封信,没有任何加密,没有任何掩饰,只有最原始、最急切的真情流露。
他唤来最信任的亲卫队长,将信郑重交给他,目光灼灼:“你亲自带一队最可靠的人,连夜出发,潜入栖霞谷,务必亲手将此信交到杨先生手中!不得有任何闪失!告诉她,我很快就回去!”
“是!大人!”亲卫队长感受到陈远语气中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肃然领命,转身疾步离去。
信使带着陈远滚烫的牵挂与承诺消失在夜色中。陈远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南方栖霞谷的方向,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政治的博弈,权力的倾轧,在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微不足道。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好那个在幽谷中为他孕育着未来、也承载着他最深情感的的女人和孩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几乎在他信使出发的同时,另一封来自京城的、盖着恭亲王王府印鉴的正式公文,也已离开了驿站,正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着江西巡抚衙门,向着他陈远,飞驰而来。
那公文的内容,将不再是含蓄的暗示,而是明确、正式,且几乎不容拒绝的“征召”与“议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