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监尖利的、充满了优越感和嘲讽的声音,像一把最钝的、生了锈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温婉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上,来回地、慢慢地割着。
“温姑娘,接旨吧。以后,这两位妹妹,可就要与你一同,尽心伺候小世子了。”
温婉跪在地上,浑身冰凉。
她甚至,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充满了审视、探究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的目光,像两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头顶。
是那两个,新来的“主子”。
“奴婢……接旨。”
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然后,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伸出双手,从那个老太监的手里,接过了那卷,对她来说,不亚于“催命符”的、明黄色的懿旨。
那老太监满意地笑了。
他又假惺惺地,对着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张嬷嬷,敲打了-几句,这才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那两个穿着一身崭新的、华贵的宫装,如同天仙下凡般的“新姐妹”,却留了下来。
她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了一地的、清晖院的下人们。那姿态,仿佛是两位降临凡间的仙女,在审视着一群卑微的、肮脏的蝼蚁。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诡异的寂静之中。
过了许久,还是那个身段如弱柳扶风、看起来柔情似水的拂柳,先开了口。
她缓缓地,上前一步,用一种极其温柔的、仿佛能将这世间所有冰雪都融化的声音,对着还跪在地上的张嬷嬷和温婉,柔声说道:
“张嬷嬷,温姐姐,快快请起吧。我们姐妹二人,初来乍到,以后,还要仰仗嬷嬷和姐姐,多多照拂呢。”
她这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显了身份,又给了面子。
可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里,却连一丝一毫的、真正的笑意,都没有。
张嬷嬷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从地上爬起来,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强行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的笑容。
“不……不敢当……二位姑娘,是皇后娘娘亲赐的,是主子。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理当……尽心伺候。”
温婉也跟着,默默地,站了起来,垂着头,像一个最不起眼的、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的影子。
“哎哟,嬷嬷这话,可就折煞我们姐妹了。”另一个长着一张甜美娃娃脸、看起来活泼天真的鸣琴,立刻,就笑着接过了话头。
她一上来,就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温婉的胳-膊,那姿态,亲热得,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我们哪儿是什么主子呀?皇后娘娘说了,我们就是来‘协助’温姐姐,一同照顾小世子的。以后啊,我们姐妹俩,可都要听温姐姐的吩咐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俏皮地,对着温婉,眨了眨那双又大又圆的、看起来“天真无邪”的眼睛。
可温婉,却只觉得,自己被她挽住的那条胳膊上,像是缠上了一条最冰冷的、最滑腻的、色彩斑斓的美女蛇!让她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两个女人……
一个比一个,会演!
她们就像两只早已饿了许久的、最会伪装的猎豹,闯进了她这片小小的、贫瘠的领地。她们的眼睛,看似温柔,看似天真,实则,却早已在不动声色地,巡视着自己的“猎物”,寻找着,可以一击致命的、最好的时机!
而她们的“猎物”,不言而喻。
温婉的心,沉入了谷底。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清晖院,再也,没有宁日了。
果不其然,这两个女人,才刚一住下,便立刻,开始了她们的“表演”。
她们根本,就不需要温婉的任何“吩咐”。
她们像是两只最勤劳的蜜蜂,将整个清晖院里里外外、所有能插手的活,全都,抢了过去!
那个柔弱的拂柳,更是直接,就霸占了小厨房。
她仗着自己那手从宫里御膳房学来的、据说连皇子都赞不绝口的好手艺,每日里,变着花样地,给小世子,做着各种精致的、温婉连听都没听说过的辅食。
什么“桂花藕粉”,什么“红枣山药泥”,什么“牛乳蒸蛋羹”……
那卖相,那香味,别说是一个奶娃娃,就是成年人看了,都忍不住,要流口水。
而那个活泼的鸣琴,则更是,像一块黏人的牛皮糖,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黏在了小世子的身边!
她会用宫里最时兴的、九连环、鲁班锁,来逗小世子开心。
她会唱各种婉转动听的、据说是教坊司里才传出来的新曲儿,来哄小世子睡觉。
她甚至,还会惟妙惟肖地,学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来引小世子发笑!
她们两个人,一唱一和,一静一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短短两天,就将这原本死气沉-沉的清晖院,搅得,是“热闹非凡”!也让温婉这个原本名正言-顺的“第一奶娘”,显得,是那般的……多余,和……无用。
她就像一个被时代抛弃了的、笨拙的、只会用最原始的本能来照顾孩子的、可怜的乡下妇人。
而那两位,才是真正专业的、体面的、能上得了台面的“皇家育婴师”。
这巨大的、无声的捧杀和架空,让清晖院里所有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那些原本就对温婉心存嫉妒的丫鬟婆子们,更是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一个个,全都,见风使舵地,巴结到了那两位“新主子”的跟前!
一时间,整个清晖院,风向,再次,变了!
温婉,又一次,被孤立了。
可这一次,她却一点,都不在乎。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两个女人,像两个最卖力的戏子一样,在她的面前,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精彩的“姐妹情深”和“尽心尽力”。
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嫉妒和不安。
只有一片,冰冷的、看好戏般的,嘲讽。
因为,她知道。
她们,忽略了这出戏里,最最重要的一个“观众”——
小世子,萧云昭。
无论她们的手段,有多么的高明。
无论她们的表演,有多么的精彩。
可那个只有两岁不到的小人儿,却用他那最纯粹的、最直接的、属于孩子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扇着她们的耳光!
拂柳做的桂花藕粉,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打翻在地!
鸣琴唱的催眠曲,他非但不睡,反而,哭得,比谁都大声!
只要那两个女人,一靠近他,他便立刻,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愤怒的小兽,又抓,又咬,又踢,又打!
只有在温婉的怀里,他才能,瞬间,安静下来。
他就像一只受了天大委屈的、找到了自己母亲的小兽,将自己的小脑袋,死死地埋进那个他最是熟悉、也最是安心的怀抱里,用他那双乌溜溜的、充满了依赖和孺慕之情的大眼睛,警惕地,瞪着那两个,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坏女人”!
这无声的、却也最是致命的“打脸”,让拂柳和鸣琴那两张美丽的脸上,那虚伪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更僵硬,也更挂不住了!
她们想不通!
她们绞尽了脑汁,也想不通!
她们到底,是哪里,比不上那个乡下来的、粗鄙的寡妇了?!
这天下午,拂柳,再次,端出了一道她的“得意之作”。
那是一碗用上好的、新鲜的百合和莲子,配上牛乳,细细地熬煮了两个时辰的、据说连宫里的皇子,都赞不绝口的——百合莲子羹。
那羹,炖得,是奶香四溢,清甜扑鼻。
她算准了,温婉即将给小世子喂米糊糊的时间。
她亲自,端着那碗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精致的白玉小碗,袅袅婷婷地,走到了那个正坐在廊下,等着“娘亲”喂饭的小人儿面前。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最是温柔的、足以将这世间所有冰雪都融化的、自信的笑容。
她缓缓地,蹲下身子,用小银勺,舀起一勺那奶白色的、晶莹剔透的羹汤,柔声地,递到了小世子的嘴边。
然后,她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轻蔑地,扫了一眼旁边那个,手里还端着一碗最是普通的、寡淡无味的米糊糊的、卑微的女人。
只听见她,用一种充满了极致的、不容抗拒的温柔的语气,一字一顿地,缓缓地,开口了。
那声音,像一根最甜的、也最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温婉的耳朵里。
“小世子,尝尝这个,比奶娘做的米糊糊,好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