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缕自天际线升起的、淡薄的炊烟，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队伍每个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长时间的沉默跋涉、与荒芜和绝望的抗争，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希望，这个几乎被风沙和烈日磨平棱角的词语，重新变得具体而鲜活。
“看到了！真的看到了！”云墨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地指着远方，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兴奋。他拉扯着周砚的衣袖，“周大哥，那就是落霞镇对不对？我们到了！我们真的到了！”
阿禾和大丫也踮起脚尖，小手紧紧握在一起，努力向远方眺望，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明亮的光彩。连懵懂的铁蛋，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咧开嘴，露出稀疏的乳牙，咿咿呀呀地叫着。
王氏和春婶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泪光。王氏双手合十，低声念叨着“菩萨保佑”，春婶则用围裙角使劲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沈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些许憨厚的笑容。
就连一向沉稳内敛的周砚，注视着那代表人间烟火的痕迹，冷硬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他微微颔首，肯定了云墨的猜测：“看方位和距离，应是落霞镇无疑。”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沈云疏身上。是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力排众议，带领他们走上这条南下之路；是她，一次次在危机中找到生机；此刻，目标近在眼前，她将如何决策？
沈云疏静静地站在那里，远眺着那片模糊的轮廓和袅袅炊烟。她的脸上并没有众人那般明显的狂喜，清澈的眸子里，反而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审慎与凝重。那炊烟太稀疏、太淡薄了，与一个依傍大河的、规模不小的镇子应有的景象，似乎并不完全匹配。
希望固然令人振奋，但盲目乐观往往是悲剧的开端。
她没有立刻下令前进，反而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在此稍作休整，检查物资，也……仔细观察一下。”她的声音平静，如同一泓深潭，瞬间让有些躁动的气氛冷却下来。
众人虽不解，但基于长久以来建立的信任，都依言坐下，开始检查各自的行李和板车上的物资。水囊因为接满了雨水而显得鼓胀，粮食口袋则明显瘪了下去。春婶默默地清点着所剩不多的栗子和粗粮，眉头微蹙。大丫和阿禾帮着整理被雨水打湿后又阴干的衣物被褥。
沈云疏则将周砚和沈槐叫到一旁。“周镖师，依你之见，那落霞镇情形如何？”她直接问道。
周砚沉吟片刻，如实说出自己的观察：“炊烟稀疏，分布也不甚均匀，不似繁华市镇该有的景象。而且，此地距离镇子尚有一段路程，我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前往镇子的流民，这……有些反常。”通常越靠近可能的避难所，流民应该越多才对。
沈槐也点头附和：“是啊，疏儿，我心里也有些打鼓。这眼看就要到了，怎么反而静悄悄的？”
沈云疏点了点头，他们的担忧与她一致。“我们不能贸然进入。需得先派人靠近查探，摸清镇子外围的情况，比如是否有官兵把守？流民聚集在何处？镇内秩序如何？”
“我去。”周砚立刻请缨。探查敌情（或者说情况），本就是他的长项。
“不，这次我和云墨去。”沈云疏却摇了摇头，看着周砚，解释道，“周镖师你目标明显，气质不同于寻常流民，容易引起注意。我和云墨年纪小，扮作逃难的姐弟，不易惹人怀疑。你留在营地，护卫大家安全，更为重要。”
周砚愣了一下，看着沈云疏沉静而坚定的眼神，知道她已深思熟虑，且所言有理，便不再坚持，只是郑重道：“姑娘务必小心，有任何不对，立刻撤回。”
沈云疏又对沈槐和王氏交代了一番，让他们带好队伍，在此隐蔽处等待，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易现身。
随后，她和云墨简单收拾了一下，将身上稍微整理得更加狼狈些，只带了少量水和一点干粮，以及藏在袖中的小刀，便朝着落霞镇的方向潜行而去。
越靠近镇子，道路逐渐清晰起来，但也开始出现零星被遗弃的破烂家什和人类活动的痕迹。空气中，除了雨后的泥土腥气，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好的气味。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借助丘陵和枯草的掩护，迂回靠近。当终于能清晰看到落霞镇那低矮的、由泥土和石块垒砌的围墙时，眼前的景象让姐弟二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子的围墙看起来还算完整，但镇门紧闭，墙头上隐约能看到巡逻的人影，手持棍棒等物，戒备森严。而在镇子外围，沿着围墙，密密麻麻地搭满了简陋不堪的窝棚，大多是用破烂的草席、树枝和破布勉强搭成，远远望去，如同依附在巨兽身上的丑陋藤壶。那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无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聚集在那里，或坐或躺，如同等待死亡的幽灵。孩童的啼哭、病人的呻吟、绝望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低沉而压抑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臭气，那是粪便、垃圾和死亡混合的味道。
一些窝棚旁边，甚至能看到用草席覆盖的、隐约人形的隆起……
云墨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沈云疏的胳膊，声音带着颤抖：“姐……这……”
沈云疏的心也沉了下去。落霞镇果然情况不妙。它没有完全荒废，但显然已经不堪重负，选择了闭门自保。镇外的这些流民，恐怕很难得到救济，甚至可能被驱赶。
她仔细观察着，发现镇门偶尔会打开一条缝隙，有穿着稍好一些、像是镇内居民模样的人出来，但立刻就会被流民围住，似乎在交易着什么，过程往往伴随着推搡和哭喊，很快就被墙头上的守卫呵斥着驱散。那交易的物品，恐怕是价格高昂到极点的粮食或药品。
“看来，想进镇子，难如登天。”沈云疏低声道，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即便能进去，恐怕也要付出我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流民聚集区的边缘传来。只见几个穿着脏污号服、歪戴帽子的兵丁，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几个流民，似乎在抢夺什么东西。一个老人死死抱着一个破包袱，被一个兵丁一脚踹倒在地，包袱散开，滚出几个黑乎乎的、像是野菜团子的东西，立刻被其他流民疯抢一空。老人趴在地上，无声地捶打着地面。
混乱，贫穷，绝望，以及……无处不在的弱肉强食。
沈云疏闭了闭眼，将这幅景象深深印入脑海。她拉了拉云墨，“我们回去。”
希望之烟依旧在远处升起，但通往希望的道路，却布满了荆棘与陷阱。落霞镇，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避难所，而是另一个，或许更加残酷的考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