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后的甬道向下延伸,空气愈发冰凉,带着千年尘封的滞涩感。林栖手中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在绝对的黑暗中撕开一道摇曳的缺口,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凿痕规整的岩壁上,拉长、扭曲,恍如随行的幽魂。
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绵软的积尘,行走其间几乎无声。那些暗褐色的圆形薄片和细碎的陶片越来越多,沈云疏弯腰拾起几片较大的陶片,指尖拂去尘埃,露出底下细腻的胎质和隐约的青灰色釉光,与她熟悉的粗陶截然不同,工艺精湛得多。
“这些钱币……看大小和中间的方孔,像是前朝制式,但锈蚀得太厉害了。”沈云墨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探险发现的热忱,他用匕首尖端轻轻刮擦一枚钱币表面的锈垢,只留下更深的划痕。
“小心脚下,注意头顶。”林栖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冷静如常。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火把时而高举照亮穹顶,时而低扫探查地面。甬道在这里变得略微宽阔,足以让两人并行。
又前行了十余丈,前方豁然开朗。
火把的光芒似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瞬,随即才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空间的轮廓。这是一个远比之前任何洞窟都要宏伟的地下殿堂,穹顶高悬,隐没在火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支撑穹顶的是几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粗大石柱,柱身光滑,隐约可见繁复的浮雕,只是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难以辨认细节。
殿堂中央,并非空无一物。那里整齐地排列着……书架?不,更准确地说,是石架。一排排用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的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尘埃之中。大部分石架已经空了,只有少数几排还零星地摆放着一些东西。
沈云疏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快步走近最近的一个石架,只见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卷,入手沉重而冰凉,展开一角,火光照耀下,露出的是鞣制处理过的、质地坚韧的兽皮,上面用不知名的黑色颜料绘制着精细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是舆图!”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兽皮卷完全展开。这是一幅她从未见过的大陆疆域图,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城池标记,远比她所知的世界要辽阔得多,许多地名古奥陌生。“还有文字……这些是……典籍?”她看向其他石架,上面摆放的,有竹简,有木牍,甚至还有一些用特殊丝线捆扎的、颜色发黄但质地奇特的纸张。
这是一个尘封的地下书库!
赵石点亮了另一支火把,更多的光明驱散了殿堂一角的黑暗。他们看到在书库的另一侧,石架上摆放的不再是卷轴,而是一件件器物。有已经锈蚀但形制精美的青铜器,有打磨光滑的玉器,甚至还有一些用琉璃或水晶雕琢的、用途不明的器具。它们静默地躺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失落文明的辉煌。
“我的天……”沈云墨张大了嘴巴,几乎忘了呼吸。他走到一个石架前,上面摆放着几个陶埙和一支骨笛,他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那支骨笛,却在指尖即将碰到的瞬间,被林栖按住了手腕。
“别动。”林栖的目光扫过那些器物和卷轴,“年代太久,不知是否脆弱,也不知是否有……不妥。”他的谨慎源于对未知的敬畏。
沈云疏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冷静下来。她环顾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殿堂,心中涌起的不仅是发现宝藏的狂喜,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些舆图、典籍、器物,是知识,是历史,是文明的碎片。在这个天灾人祸、文明可能断层的时代,它们的价值无可估量。
“我们……我们可能是无数年来,第一批走进这里的人。”她轻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警戒后路的赵石忽然低声道:“有风……很微弱,但从那边来的。”他指向殿堂深处,一个被巨大石柱阴影笼罩的角落。
林栖立刻举着火把走过去。靠近了才发现,那里并非墙壁,而是一条更为狭窄、几乎被灰尘掩埋的阶梯,盘旋向上,不知通往何处。那极其微弱的气流,正是从阶梯上方渗下来的。
“可能有通往地面的出口。”林栖判断道。
这个发现让他们精神再次一振。如果这里真的有其他出口,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他们没有时间仔细清点这里的收获,当务之急是确认出口和确保安全。林栖率先踏上阶梯,沈云疏紧随,沈云墨和赵石负责殿后。阶梯陡峭而漫长,石阶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滑。向上攀登了约莫两层楼的高度,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石门,与入口处不同,这道石门是向内开启的,门轴似乎锈死了。
林栖和赵石合力,用肩膀抵住石门,沉腰发力,肌肉绷紧。嘎吱——令人牙酸的、石头摩擦的声音在狭窄的阶梯间回荡,灰尘簌簌落下。石门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清新、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驱散了地底的陈腐。外面已是深夜,月光清冷,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他们竟然出现在一片陌生的林地里,四周古木参天,藤蔓缠绕,完全看不出人工开凿的痕迹,出口巧妙地隐藏在一个巨大的、中空的古树树根之下,被垂落的藤萝完美遮蔽。
林栖如同幽灵般滑出洞口,迅速隐没在黑暗中侦查。片刻后他返回,低声道:“安全。这里离我们的洞穴直线距离不远,但在山的另一侧,更靠近……北面那片林子。”
北面林子?王参事重点关注的地方?这个巧合让沈云疏心中一动。
他们标记好这个隐秘的出口,迅速原路返回地下殿堂,再经由水车洞窟和主通道回到地面洞穴。这一趟探索耗时良久,当他们带着满身疲惫和巨大的信息量爬出入口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留守的众人几乎一夜未眠,看到他们平安归来,才彻底松了口气。周砚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沈云疏身上,见她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并无大碍,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微放松。
顾不上休息,沈云疏立刻将地下的发现告知了核心成员。当听到“地下书库”、“前朝舆图”、“神秘出口”这些词时,连一向沉稳的周砚和淡漠的林栖,眼中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此事,必须严格保密。”周砚沉声道,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些东西,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我知道。”沈云疏点头,“目前只有我们几人知晓。那个出口的位置很关键,需要林栖你尽快摸清它与王参事营地方位的具体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洞穴营地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地下书库的发现,像一颗火种,点燃了更深层次的希望。沈云疏开始有计划地、极其小心地,每次只带出一两卷兽皮舆图或竹简,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与周砚、林栖一同研读。那些古老的文字晦涩难懂,地图上的标识也需要与现实地形一一对应,进展缓慢,但每一点破译,都让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和地理有了更深的了解。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生活也在继续。野粟苗在沈槐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绿意盎然。春婶利用新制的清香盐,将最后一点鹿肉腌制得恰到好处。李老四的腿伤好了大半,已经能帮着进行一些简单的巡逻警戒工作,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眼神不再只有最初的恐惧和讨好,偶尔会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类似于归属感的平静。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沈云疏坐在洞口,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辨认着一卷兽皮舆图上关于附近山脉矿藏的模糊记载。周砚在她身旁不远处,用左手握着一根木棍,缓慢而坚定地练习着基础的刺击动作,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林栖则在保养他的弓箭,用新的、从地下殿堂带出的、质地奇特的油膏擦拭着弓臂和箭杆,那油膏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檀木的香气,似乎有极佳的防蛀防腐效果。
沈云墨和赵石带着黑子从林子里回来,藤筐里装着新采的野菜和几枚鸟蛋。阿禾和大丫正在跟春婶学习如何用新烧制的纺锤捻制麻线。一切都显得忙碌而充满生机。
沈云疏抬起头,看着这温馨而充满活力的一幕,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承载着古老智慧的兽皮卷。遗泽与新生,在这隐秘的山洞内外,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