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的苏醒,如同在幽暗的洞穴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悄然改变着洞内生活的节奏。
他清醒的时间很短,且大多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虚弱状态。每一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永恒不变的、被荧光苔藓和篝火勾勒出的嶙峋洞顶,然后是守在身旁的人影——有时是沈云疏带着倦意却难掩关切的脸庞,有时是春婶小心翼翼喂来的温热米汤,有时是沈云墨凑过来、想说什么又怕打扰他的欲言又止。
身体的痛苦是真实的。右臂处传来的,不再是之前那种灼烧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深沉的、骨髓里透出来的酸痛与麻痒,伴随着每次换药时撕开裂肺的尖锐刺痛。高烧退去后,留下的是浑身的无力与冰冷,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场大病被抽空了。他连抬起左手都感到异常艰难,更别提坐起身。
大部分时间,他只能静静地躺着,听着地下河不知疲倦的轰鸣,听着洞穴里其他人压低的交谈声、打磨石器的敲击声、以及孩子们偶尔的细碎脚步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与他之前在黑旗寨的喊杀声、荒野中的死寂截然不同。安全,这个词第一次如此具体地呈现在他的感知里。
沈云疏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料周砚上。她严格按照林栖的指导,定时为他清洗伤口、更换草药。她发现周砚吞咽困难,便将有限的米粮和偶尔猎到的、炖得稀烂的肉糜,耐心地一点点用木勺喂给他。她甚至指挥阿禾和大丫,将收集到的、最柔软的干草垫在他的身下,防止生出褥疮。
每当周砚因伤口的麻痒或疼痛而无意识地蹙眉,沈云疏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会用浸湿的布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或是低声说些安抚的话。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眼神里没有了平日决策时的锐利,只剩下纯粹的担忧与守护。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让周砚在浑噩的痛苦中,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宁。他想开口说些什么,道谢,或是询问他们分别后的经历,但虚弱的身体剥夺了他表达的能力,只能通过眼神传递内心的波澜。
这天,周砚的精神稍好了一些,沈云疏在喂他喝完药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他身旁的干草垫上,轻声讲述起来。她从他失踪后开始说起,说到如何在三岔口留下标记,如何被迫退回山林,如何遇到林栖,如何找到这个地下洞穴,如何击退“鬣狗”,又如何利用交易网络打听到他的消息……
她的声音平静,尽量省略了过程中的危险与绝望,但周砚能从她偶尔的停顿和微微颤抖的语调中,听出那背后隐藏的惊心动魄。当听到沈云疏描述他们利用冶炼出的粗钢制造武器,甚至用“神迹”吓退“山魈”时,周砚黯淡的眼眸里,第一次迸发出惊愕与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无法想象,在他挣扎求生的同时,云疏他们竟然在这地底深处,完成了他难以想象的“壮举”。
“……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唯一要做的,就是好起来。”沈云疏看着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大家都在,我们都在。”
周砚喉结滚动,最终,只能用尽力气,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表示他听到了,他明白了。
然而,周砚的回归带来的不仅仅是团聚的喜悦。三张新增的嘴,尤其是周砚这个重伤员对食物和药物的需求,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原本就紧绷的资源线上。
肉干和鱼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草药储备也告急了,周砚的伤口需要持续用药,而之前换来的伤药已然见底。
沈云墨和林栖外出狩猎的频率和强度增加了。但持续的干旱让山林里的猎物也变得稀少而警觉,他们的收获并不稳定,有时甚至空手而归。每一次林栖带着沈云墨空手走进洞穴,气氛都会变得更加凝重几分。
春婶和王氏开始更加精细地规划每日的食物分配。粥熬得更稀了,肉干被切成细丝,混合着大量采集来的、口感粗糙但能充饥的块茎和野菜一起煮。每个人都自觉地减少了自己的份额,将更多留给了伤员和正在长身体的石头、阿禾他们。
一种无声的压力,在洞穴内弥漫。虽然没有人抱怨,但日渐减少的物资和孩子们偶尔因饥饿而发出的细微啜泣声,都像针一样刺在沈云疏的心上。
这天傍晚,林栖和沈云墨又一次带着仅有的两只瘦小的山鼠回来。看着那点可怜的收获,沈云墨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沮丧和自责。
沈云疏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山鼠接过,交给春婶处理。她走到洞穴深处,那块他们尝试冶炼的区域,看着那冰冷的炉膛和粗糙的钢胚,眉头紧锁。
知识和技术可以带来武器,可以带来威慑,但无法直接变出食物。他们需要一个更稳定、更可持续的食物来源,或者……一条真正的退路。
她找到正在默默打磨箭镞的林栖,他的面具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林栖兄台,”沈云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储存的食物,最多还能支撑十天。周砚的药,也快没了。”
林栖打磨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那个退路,”沈云疏看向洞穴更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知道,它到底通向哪里,是否安全,能否为我们提供新的生机。”
林栖终于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与沈云疏对视。他明白她的意思。探索那条未知的地下通道,风险极大,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遭遇未知的危险。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似乎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选择。
“我去。”林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次,我跟你一起去。”沈云疏的语气同样平静,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你需要有人记录路线,判断环境。而且,”她顿了顿,“有些决定,需要我在场。”
林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