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坡的老磨坊外,挂着面旧箩筛。竹篾编的框子,纱网是蚕丝织的,边缘用铜皮包着,是磨坊主老金家传了五代的物件。这箩筛怪得很——你要是诚心筛面,再细的麸皮都能滤得干干净净,还会把混在面里的小石子自动滚到边上;你要是想掺假,纱网准会多出个小窟窿,让假面粉漏得一滴不剩。
守着箩筛的是金阿婆,大伙儿都喊她箩筛婆。阿婆的手指关节像竹节,却能灵活地穿梭在篾条间补网,每天天不亮就坐在磨盘旁筛面,说纱网响是在跟她。她有个孙子叫面娃,八岁,圆脸像团发酵的面团,最爱举着箩筛当伞玩,说筛眼里漏下的阳光是会跳的金豆子。
村东头有个馒头铺老板叫胡三,总惦记着这箩筛。他听说老箩筛筛过的面粉蒸馒头,个头比别家大一圈,好几次想借去筛筛新磨的玉米面,都被面娃用擀面杖赶跑了,嘴里喊:想借箩筛掺玉米面,没门儿!
开春那会儿,小麦减产,面粉价涨了四成。胡三心眼活,往白面里掺了三成玉米面,还故意多加水,蒸出的馒头看着暄腾,掰开全是小气孔。有个挑货郎担的老汉来买馒头,咬了一口直皱眉:胡老板,你这白面馒头咋有股苞米味?胡三脖子一梗:新培育的品种,甜丝丝的,你不懂!
面娃蹲在磨坊门后听见,气得直攥拳头。趁胡三来买箩筛婆的酵母,故意把老箩筛往他面前挪了挪。他刚想说还是金婶的手艺地道,突然了一声——箩筛里的面粉不知咋的漏得飞快,落在地上的全是黄澄澄的玉米渣,白面粉还好好留在筛里。胡三的脸腾地红了,扔下酵母就走,面娃抱着箩筛偷笑,纱网响了两声,像是在跟他击掌。
没过几天,胡三的馒头铺就没人去了。食客都说:还是磨坊的面实在,蒸出的馒头能捏出窝窝,放三天都不硬。有人问箩筛婆:面价涨了,您的面粉咋不涨价?阿婆拍着箩筛说:这老伙计说了,粮食是活命的根,不能趁火打劫。
入夏时,村里闹起了痱子,大人小孩身上红一片,痒得直挠。胡三的小儿子也得了这病,哭着闹着不吃饭。箩筛婆看着急,把老箩筛洗干净,往里面铺了层薄荷和艾草,再盖上块湿布,让面娃给孩子们送去当坐垫。
说也奇怪,垫过箩筛的孩子,痱子第二天就消了大半。胡三看得直咋舌,也想学样,却发现自家的竹筛铺了草药,不仅不管用,还把孩子的皮肤扎红了。面娃笑得直拍大腿:胡叔,你那筛子没灵气!
胡三红着脸来借老箩筛,箩筛婆摆摆手:拿去吧,孩子要紧。他用完送回来时,特意拎了袋新磨的纯玉米面,说:金婶,这玉米面没掺假,给面娃熬糊糊喝。
秋天收豆子时,箩筛婆突然咳得直不起腰,痰里带着面粉似的白沫。郎中说是常年筛面伤了肺,得用冰糖炖川贝。面娃急得直掉泪,胡三提着两斤新收的豆子来看望,挠着头说:我去山里采过川贝,就是路远难寻......
当天夜里,面娃抱着箩筛,用软布擦纱网上的面粉:箩筛箩筛,救救奶奶吧,我以后天天给你补网,不让你破洞。眼泪掉在箩筛框上,顺着篾条流进缝隙里。第二天一早,他发现铜皮包边的缝里卡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颗川贝,还带着股泥土的腥气。
胡三一看就咋舌:这是崖上的川贝!比药铺的金贵十倍!他自告奋勇陪着面娃去镇上,把家里的豆子卖了,买回了冰糖和药膏。箩筛婆喝了川贝炖雪梨,咳嗽竟慢慢好了,又能坐在磨盘旁筛面了。
这事过后,老箩筛成了碾子坡的宝贝。谁家娶媳妇,来借箩筛筛袋喜面,说能日子细水长流;谁家生小孩,用筛网沾点糖水抹孩子嘴,说能一辈子甜甜蜜蜜。胡三也改了性子,馒头铺里再没掺过假,还总来帮箩筛婆扛麦子,说:这箩筛比账本明白,糊弄人就是糊弄自己的肚子。
后来箩筛婆活到九十六岁,在一个飘着麦香的午后安详地走了,面娃接过了那面旧箩筛。他娶了个会做糕点的姑娘,生了个儿子叫。小家伙刚会走路,就爱举着小箩筛瞎晃,学着筛面的样子,老箩筛也跟着响,像是在跟他对歌。
如今那面旧箩筛还挂在碾子坡的磨坊外,竹篾被晒得越发金黄,纱网换了新的蚕丝,却依旧好用。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箩筛的来历,面娃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咱磨的面粉,看着细,心里有数,你对它真心,它就给你精细面;你要是耍心眼,它可不就给你漏点破绽瞧瞧?
胡三后来把馒头铺改成了点心铺,柜台上总摆着个小箩筛模型,谁来买点心都要讲段箩筛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箩筛,能滤掉杂质,留住真心,才能活得透亮。
风一吹,磨坊的风车转,箩筛的纱网响,听得人心里暖乎乎的——那是老物件在说,日子就像筛面,得细细过,才能筛出甜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