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的目光,落在了顾长生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一柄刚刚锻打完成、尚未开刃的陌刀,沉重,锋利,充满了最纯粹的、属于兵器的质感。
他没有质疑,也没有犹豫。
只是对着顾长生,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神策军郎将,李嗣业,听候天师差遣!”
一个手握精锐、名震沙场的悍将,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指挥权,交到了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手中。
这一幕,让堂下所有将领,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们很清楚,李嗣业,是哥舒翰麾下最桀骜不驯的一头猛虎。
能让他如此干脆地低头,不是因为哥舒翰的命令,而是因为……他认可了眼前的这个人。
顾长生看着单膝跪地的李嗣业,没有立刻让他起身。
他的身体,依旧需要靠着帅案才能站稳。他缓缓地,将哥舒翰给他的那支狼毫笔,和那块金牌,递给了旁边的崔器。
然后,他对着李嗣业,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李将军,在你眼中,一支精锐的军队,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尾。
李嗣业却没有任何迟疑,脱口而出:“气!”
“气?”
“对,气!”李嗣业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不是力气,也不是勇气。而是一股……精气神!一股百战百胜、有我无敌的锐气!
有了这股气,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人,也能死战不退!没了这股气,哪怕兵甲再利,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说得好。”顾长生点了点头。
“现在,”他伸出手,指向了兵营的方向,“就请李将军,带我去看看。看一看,你口中的那股‘气’,还在不在。”
……
金城折冲府,西大营。
这里,是凉州城外,最大的一处兵营。也是“疲兵症”,最先爆发,也最为严重的地方。
一踏入营门,一股奇异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草药、汗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金属锈蚀般的腥甜气味。
营区内,看起来井井有条。营帐排列整齐,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校场上,甚至还有一队士兵,在有气无力地操练着队列。
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但在这份“正常”之下,却隐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没有士兵们操练时的呐喊声。
没有铁匠铺里传出的叮当声。
甚至,连战马的嘶鸣声,都听不到几声。
整个军营,就像一座巨大的、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李嗣业走在最前面,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他不用看,光是走进这里,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气的流失。
崔器和安般若,跟在后面。
崔器皱着眉,不断地打量着四周。他看到,许多营帐的门口,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散发出的,正是那种混杂着矿石味道的“安神香”。
安般若则在观察那些士兵。她看到,那些士兵的眼神,大多是空洞的,麻木的。
即便是看到李嗣业这样高级别的将领,也只是迟钝地行个军礼,便又恢复了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
顾长生,依旧被石破金背着。
从进入军营开始,他便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在用眼睛看。
他是在“望”。
以【望气术】,观此地之气运。
在他的神魂视野中,整个金城折冲府,不再是营帐和校场。而是一片巨大的、灰蒙蒙的沼泽。
沼泽之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代表着大唐军威的赤金色军气。
但这层军气,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它的表面,布满了铁锈般的、暗红色的斑点。
更可怕的是,有无数道肉眼无法察觉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气,正从沼泽的底部,源源不断地升起,如同附骨之疽,一点一点地,侵蚀着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赤金军气。
而那股代表着“安神香”的、奇异的香火之气,则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整个军营的上空。它并没有驱散那些黑气,反而像是一种……催化剂。
它在加速着军气的锈蚀,同时,又麻痹着所有人的神智,让他们对此,毫无察觉。
“停。”
顾长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石破金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们现在,正处在一排看起来与其他营帐并无二致的营房前。
“这里,是什么地方?”顾长生睁开眼睛,问道。
李嗣业看了一眼,沉声回答:“神策军的营房。”
“神策军?”安般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
“我听说,神策军,是哥舒翰大帅从京畿禁军中,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是大帅的亲卫部队,战力最强。”
“曾经是。”李嗣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苦涩,“现在,这里,也是‘疲兵症’,最严重的地方。”
顾长生的目光,落在了一座营帐的门帘上。
他看到,那门帘的下方,挂着一个小小的、用赤铜打造的虎头铃铛。铃铛的表面,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不再光亮。
“进去看看。”
李嗣业没有犹豫,亲自上前,掀开了门帘。
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草药和铁锈的味道,从营帐内,扑面而来。
营帐内,光线昏暗。
通铺上,躺着七八名士兵。
他们都醒着,但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的帐篷。他们的脸,都呈现出那种不正常的蜡黄色,眼窝深陷,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听到有人进来,他们只是迟钝地,转了转眼球,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崔器走上前,蹲在一个士兵的身边。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捏了捏那士兵的手臂。
肌肉,是结实的。
甚至比普通士兵,还要强健。
但那肌肉,却像是一块失去了弹性的死肉,冰冷,而又僵硬。
“你们……感觉怎么样?”崔器轻声问道。
那士兵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沙哑的音节。
“……饿。”
“饿?”崔器一愣,“伙房没有给你们送饭吗?”
那士兵没有再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了崔器,直勾勾地,盯向了……李嗣业腰间悬挂的横刀。
不,不是横刀。
是横刀刀柄上,那块用来装饰的、鲜红色的流苏。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干裂的嘴唇间,甚至有晶亮的、混杂着口水的涎液,缓缓地,流淌了下来。
他在渴望的,不是食物。
是……颜色。是那种,与鲜血,极为相似的,颜色。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一股寒意,从他们的脊椎骨,一路向上,窜到了天灵盖。
顾长生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士兵身上。
他的视线,扫过了营帐的每一个角落。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营帐角落里,一个用来给战马添加草料的、巨大的木槽上。
那木槽里,空空如也。
但木槽的底部,还残留着一些混杂着草屑的、暗红色的粉末。
他对着石破金,轻轻地,歪了歪头。
石破金立刻会意。他走到木槽旁,伸出两根手指,从槽底,捻起了一撮那暗红色的粉末。
他将粉末,放在鼻尖,轻轻地嗅了嗅。
然后,他的脸色,变了。
他快步走回到顾长生身边,低声,只说了四个字。
“赤铁,黄铜。”
顾长生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对着石破金,再次下令。
“去账房。”
……
凉州军的账房,比节堂的防卫,还要森严。
这是一座独立的、由青石砌成的二层小楼,只有一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门口,有两队神策军的士兵,日夜看守。
当李嗣业拿着哥舒翰的金牌,带着顾长生一行人,来到这里时,负责看守的校尉,依旧一丝不苟地,核验了三次令牌的真伪,又比对了一遍哥舒翰亲笔签发的手令,才最终,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和桐油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昏暗。
一排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木架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用牛皮纸包裹好的、贴着标签的账簿。
从“天宝元年”到“天宝十四年”,凉州军十四年间,所有的收支、消耗、转运,每一笔,都有据可查。
这是一个……由数字和文字,构建起来的,庞大的,信息帝国。
“天师,想查哪一年的?哪一类的?”负责管理账房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书吏。他似乎已经得到了哥舒翰的授意,态度很是恭敬。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旧闭着眼睛,被石破金背着,缓缓地,在这些巨大的书架之间,穿行。
他的神魂视野中,每一本账簿,都不再是死物。
它们都散发着或强或弱的“气”。
有的,清正,平稳。
有的,却缠绕着一丝丝的、代表着虚假和谎言的,灰黑色的雾气。
他一路走,一路“看”。
最终,他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这里,存放的,是近一年来,所有与“马料”相关的账目。
“就这里了。”
顾长生睁开眼睛,伸出那只苍白的手,从书架上,准确地,抽出了三本账簿。
一本,是《天宝十四年,凉州官马草料采买总录》。
一本,是《金城折冲府,马料消耗流水账》。
还有一本,标签已经有些模糊,上面写着《神策军特供豆料及药材申领单》。
他将这三本账簿,交给了身边的崔器和安般若。
“崔御史,你,负责核对总录与流水账之间的,数字差异。”
“安女士,”他看向安般若,“你,负责比对申领单上的药材,与你之前查到的‘安神香’配方,有哪些重合。”
崔器和安般若,立刻点头,接过账簿,走到一旁的桌案前,点亮油灯,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翻阅、比对、记录。
算盘的“噼啪”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账房里,交织成了一首紧张而又充满了韵律的乐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嗣业和石破金,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顾长生,则依旧被石破金背着,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当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时候。
崔器和安般若,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抬起头,对视了一眼。
彼此的眼中,都充满了震惊。
“有结果了?”顾长生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有了。”崔器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举起自己面前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草纸,“天师……账……平不了。”
“哦?”
“从半年前开始,每个月,都会有一批数量巨大、价值不菲的‘特供草料’,从凉州总库,划拨到金城折冲府的名下。”崔器用手指,点着草纸上的一个数字,“但是,这批草料,在折冲府的消耗流水账上,却……消失了。”
“它们,既没有被战马吃掉,也没有被记录在库。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不是蒸发了。”
另一边,安般若的声音,冷得像冰。
她将一张刚刚抄录好的配方,推到了桌子中央。
“它们,被‘吃’了。”
“被混入了赤铁矿、黄铜矿、黑油石的粉末,又加上了十几味安神的草药,做成了……熏香。”
“被那些得了‘疲兵症’的士兵,用他们的肺,一点一点地,‘吃’进了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