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兵部尚书府邸,后园暖阁内。
暖阁四角放着硕大的冰鉴,丝丝凉气驱散了江南特有的潮热。
地上铺着来自西域的华美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礼部尚书钱谦益并未穿着官服,只着一件宽松的苏绣道袍,半倚在软榻上。
他年过花甲,却保养得宜,面皮白净,几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里透着经年累月浸淫权势而来的精明。
他面前摆着一副精致的紫檀木棋盘,黑白子错落,但他心思显然不在棋上。
一旁侍立着两名绝色婢女,一人纤纤玉指拈着一片透着胭脂色的美人纸,以备主人不时之需。
另一人则捧着一个剔透如玉的白瓷“美人盂”。
低眉顺眼,随时准备承接主人的痰涎。
钱谦益微微蹙眉,似乎被北边来的消息扰了心神,轻轻咳了一声。
捧盂的婢女立刻上前半步,将盂口恰到好处地奉至他唇边。
钱谦益吐出一口浊痰,那婢女面不改色吞咽下,悄然退下。
另一婢女则轻轻替他蘸了蘸额角并不存在的微汗。
“北都之事,竟至于斯……”
钱谦益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关于北京抄家拷饷,屠戮朝臣的片段消息,通过快马,漕船乃至商队,零碎地传到了南京。
起初无人敢信,只道是荒诞谣言。
天子虽在洛阳有过抄家之举,但那是对付流贼和当地劣绅,怎会对自己京师的肱骨重臣,世代勋贵下此毒手?
但随着更多细节的拼凑,尤其是那些有门路,与北京官员有姻亲故旧关系的江南大族开始收到隐秘的噩耗,恐慌在南京的官场和士绅圈子里迅速蔓延。
“一千两百员……两万一千口男丁……”
钱谦益捻着手指,这几个数字仿佛带着血腥味,让他心头发寒,
“陛下……不,那朱由检,真是疯了!比之太祖高皇帝更甚!此举自毁长城,寒尽天下士人之心!”
他想起自己在北京的几位门生故旧,恐怕已凶多吉少。
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围绕着他。
那把血淋淋的屠刀,今日能落在北京同僚的脖子上,明日焉知不会落到他钱牧斋的头上?
江南虽富庶,可能挡得住那杀红了眼的皇帝,和他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乞活军,自生火铳营么?
暖阁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老爷,史大人,马大人,王大人等都已到了花厅。”
钱谦益精神一振,收敛起脸上的忧惧,恢复了平日那种波澜不惊的深沉模样。
他挥挥手,两名美貌婢女无声退下。
整理了一下衣袍,他起身走向花厅。
真正的风暴,不在棋盘之上,而在即将开始的密议之中。
花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魏国公徐弘基,保国公朱国弼,忻城伯赵之龙等勋贵代表。
以及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慎言,翰林院詹事姜曰广等文官巨头均已到场。
人人面色沉郁,早已没了平日诗酒唱和的风雅。
见钱谦益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如今在这南京城里,无论声望,资历还是人脉,钱谦益无疑是文官集团的领袖。
“牧老,”魏国公徐弘基率先开口,声音干涩,
“北事想必已知。陛下……行此暴虐之事,近乎桀纣,我辈该如何自处?”
保国公朱国弼情绪激动,
“那朱由检分明是要掘了我大明的根基!抄家拷饷,杀尽朝臣。”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清算到我等南京留守诸臣头上了?他连北京的国公,侯伯都杀了无数!”
钱谦益缓缓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
“诸位稍安勿躁。陛下此举,确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我南京诸臣,世受国恩,于此国难之际,正当有所作为。”
他顿了顿,话锋却微微一转:
“不过,日前亦传来消息,陛下颁下明诏,宣布全国免赋税劳役五年。此政若真能施行,于天下小民,倒是一桩德政。”
此言一出,花厅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确实,这道免税诏书比血腥的消息晚到了一两天,让原本惊慌失措的江南官绅们愣了片刻。
吕大器捻着胡须沉吟道:
“牧老所言极是。免赋五年,陛下此举,或意在收买民心,缓和他屠戮士林的恶名?或许……他已知杀戮过甚,想要暂时安抚天下?”
“哼,或许是国库被他抄家抄足了,一时不缺银子,故作此大方!”
忻城伯赵之龙冷哼道,
“但这对我等有何好处?漕运一断,江南漕粮银帛无法北运,我等损失亦不小!况且,谁知他是不是缓兵之计?”
都御史张慎言接口道,“伯爷所言不无道理,陛下若真知错,便该下罪己诏,停止苛政,起用贤良。可他……”
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说。
但众人都明白——
那皇帝还在继续倒行逆施。
就在这恐慌与猜测交织,众人犹豫不决。
既怕皇帝下一步的清算,又怀着一丝“皇帝或许会服软”的侥幸心理时。
最致命的两道消息,接连传来了。
先是关于“小吏可为官”的旨意细节被探知。
并非仅仅是任用低级吏员,而是彻底打破士绅阶层对官位的垄断。
要从那些他们平日视若奴仆的胥吏中选拔官员!
朱由检选择直接刨整个士大夫阶层的祖坟!
紧接着,更为具体且侮辱性极强的“简体字”改革方案也传来了。
不仅要推广俗体字,竟还要让那些被迫致仕或不愿合作的大臣去负责翻译典籍!
这在自诩文化正统,以书法学问安身立命的江南士林看来,无疑是奇耻大辱,是对千年文脉的粗暴践踏!
花厅内的气氛瞬间炸裂。
“荒谬!无耻!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老翰林姜曰广气得浑身发抖。
“胥吏为官?那我等十年寒窗,皓首穷经,意义何在?与那些钻营狡诈之徒同列朝堂?绝无可能!”
“简体俗字,粗鄙不堪,岂能登大雅之堂?还要让吾辈去屈从译写?此乃亡天下之兆!非亡国,乃亡天下也!”
钱谦益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和愤怒。
他原本还存着观望甚至与北廷讨价还价的心思。
但现在,这两道旨意明确无误地告诉他。
那位北京的皇帝,已经彻底撕破脸皮。
要彻底推翻他们这个阶层赖以存在的一切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