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摄政议事府。
陈策要在三日后审议《北伐方略》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金陵城内外炸响。
支持者摩拳擦掌,认为这是吹响了反攻的号角,沉寂已久的血性被点燃;反对者则惊怒交加,视此为陈策彻底撕破脸皮、要将江南绑上战车的疯狂之举;更多的中间派和普通百姓,则在一种混杂着期待、恐惧与茫然的心情中,注视着那座象征着权力更迭的楚王府。
澄心堂内,烛火彻夜未熄。
陈策、吴文远、赵铁鹰,以及被紧急召来的几名核心幕僚和将领,围在那幅巨大的北地舆图前,气氛凝重而亢奋。
“军师,此时抛出《北伐方略》,是否太过仓促?”一位年长的幕僚捋着胡须,面带忧色,“钱粮尚未完全理顺,新军整编方见雏形,内部反对之声甚嚣尘上,此时大张旗鼓议论北伐,恐授人以柄,动摇根本啊。”
“仓促?”陈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北狄会给我们时间慢慢准备吗?中原百姓会在水深火热中等我们理顺内部吗?高拱会坐视我们在江南站稳脚跟吗?”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黄河一线:“狄虏主力虽暂退回河北,但其游骑不断南掠,河南、山东等地义军烽火虽起,却各自为战,缺乏统一指挥,正被狄虏逐步蚕食!我们每拖延一日,北地就多沦陷一城,抗狄的力量就削弱一分!等到狄虏彻底消化了占领区,稳固了后方,届时百万铁骑南下,这长江,还能守得住吗?”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至于内部反对之声,”陈策冷笑,“越是反对,越说明我们做对了!他们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北伐消耗他们的钱粮,怕的是打破他们安逸享乐的日子,怕的是我们这支力量壮大,威胁到他们的权位!我们若因这些蝇营狗苟之徒的反对就畏缩不前,那才真是自毁长城,辜负了北地盼王师如盼甘霖的亿万黎民!”
他转身,看向吴文远:“文远,方略草案,拿出来。”
吴文远深吸一口气,将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铺在桌案上。
这并非一份完善的战略计划,更像是一份纲领性的宣言,明确了北伐的必要性、终极目标——光复神京,迎还圣驾或另立新君,以及初步的阶段划分和所需资源。
“此方略,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定鼎方向,凝聚人心!”陈策声音斩钉截铁,“三日后,不是要讨论能不能北伐,而是要告诉所有人,北伐势在必行!接下来,是如何北伐的问题!”
他看向赵铁鹰:“铁鹰,这三日,你的人要动起来。将方略草案的核心内容,‘不经意’地泄露出去,尤其是‘整合江北义军’、‘开辟故道粮道’、‘优先光复汴梁’等关键节点,看看各方的反应。同时,严密监控钱惟浚等人及其党羽的动向,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是!”赵铁鹰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
这是引蛇出洞,也是火力侦察。
“石爷!”陈策又看向石破天,“你的先锋营,这三日加大操练力度,搞几次夜间紧急集结,骑兵拉出去跑一跑,把声势造起来!要让金陵城所有人都感受到,北伐,不是空谈,我们有这个实力和决心!”
“嘿嘿!明白!保证闹出动静来!”石破天咧嘴一笑,摩拳擦掌。
“文远,你负责联络与我们交好的官员、士绅,提前沟通,争取支持。尤其是杨弘毅那里,你要亲自去,陈明利害,务必让他明白,在此关键时刻,犹豫和摇摆,只会让江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属下明白!”吴文远郑重应下。
部署已定,众人分头行动。
陈策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中金陵城的点点灯火。
他知道,这把火点起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烧出一片新天地;要么,便在这烈火中与旧世界一同焚毁。
临安涌金园。
“他疯了!陈策小儿绝对是疯了!”钱惟浚接到金陵传来的消息,气得几乎晕厥,“仓促北伐?他这是要拉着整个江南给他陪葬!”
智弘和尚也面色惨白:“钱公,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让其借北伐之名,总揽一切大权,调动所有资源,我等……还有立足之地吗?届时,他随便安个‘贻误军机’的罪名,就能将我等连根拔起!”
“绝不能让他得逞!”钱惟浚嘶声道,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必须阻止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猛地抓住智弘和尚的手臂:“大师,你立刻去联系……联系北边!告诉他们,陈策要北伐了!把那份泄露出来的方略内容,告诉他们!让他们有所准备!只要他们能重创陈策,或者拖住他,我们在江南……就有机会!”
这是彻头彻尾的资敌!
通敌卖国!
智弘和尚浑身一颤,看着状若疯魔的钱惟浚,知道他已经走投无路,要行此险招了。
“钱公……此事若泄露……”
“顾不了那么多了!”钱惟浚低吼道,“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另外,让我们的人,在三日后的议事府会议上,全力反对!质疑方略的可行性,夸大困难,拖延时间!还有,继续散布谣言,就说陈策急于北伐,是为了掩盖其排除异己、吞并各军的真实目的,他要借狄虏的刀,杀光不听他话的人!”
杨府书房。
杨弘毅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手中的一份方略草案抄本已被他捏得皱皱巴巴。
“父亲,”杨芷君端着一碗参茶走进书房,轻轻放在书案上,“夜深了,喝点参茶安神吧。”
杨弘毅停下脚步,看着女儿清丽而沉静的面容,叹了口气:“芷君,你都听说了?”
杨芷君微微颔首:“城中已传得沸沸扬扬。陈军师……要北伐了。”
“是啊,北伐……”杨弘毅苦笑,“他倒是好魄力,好胆识。可这……谈何容易啊。钱粮、兵马、内部掣肘、外部强敌……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江南这点家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杨芷君沉默片刻,轻声道:“女儿近日读史,见南宋偏安一隅,终不免崖山之祸。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陈军师虽行事酷烈,但其志在北伐,心系中原,此乃大节。父亲常教导女儿,为官者,当以社稷民生为重。如今社稷危如累卵,民生倒悬,若因畏惧艰难、顾及私利而逡巡不前,岂非有负圣贤教诲,有负百姓期望?”
杨弘毅浑身一震,愕然看向女儿。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平日里只知琴棋书画的女儿,竟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
“你……你可知其中风险?”
“女儿知道。”杨芷君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但女儿更知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当勉力为之。父亲,江南需要一根主心骨,需要一面旗帜。陈军师,或许就是那面旗帜。此时若内部先乱,则万事皆休。”
杨弘毅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罢了,罢了……或许,你是对的。”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这江南,是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下去了。”
他需要写几封信,给几位关键的、尚在摇摆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