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作,让离歌的心又是一颤。
项家子弟的武艺本能,即使失忆,也刻在骨子里。
“别怕。”
离歌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同时慢慢地摘下了自己的青铜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但饱经风霜的脸。
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项氏子弟的英气,但更多的是,被痛苦和磨砺刻下的冷硬线条。
他的眼神复杂,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项燕无法理解的哀伤。
当项离的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时,项燕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一种极其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层层迷雾呼之欲出!
他头痛欲裂,眼前甚至闪过一些模糊的、无法辨认的碎片光影。
血与火、悲鸣、一张张看不清却让他心痛如绞的脸……
“呃……”
项燕痛苦地闷哼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青铜戟“哐当”一声掉在泥地里。
“你怎么了?”
离歌(项离)心头剧震,急忙上前一步,但又硬生生止住。
他知道这是,地妖黑泥封印记忆与本能的冲突!
他不能表现出过分的关切,那会暴露自己。
他强忍着上前搀扶的冲动,声音保持着刻意的平稳。
“可是受了伤?或是……想起了什么?”
项燕喘息着,好一会儿才从那阵剧烈的头痛和心悸中缓过来。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更加迷茫。
看着离歌的脸,那份莫名的悸动和痛苦依然存在,却更加混乱。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干涩。
“……不记得。头……很痛。你……是谁?为什么……我好像……”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很难受。”
离歌看着少年眼中纯粹的痛苦和茫然,
看着他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脸。
听着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话语……
巨大的悲怆和一种扭曲的责任感几乎将他撕裂。
他必须完成楚王的任务,这不仅关乎他自己的性命。
也许……也许也是唯一能保全这项家最后一丝血脉(虽然是楚王傀儡)的办法?
他努力扯出一个尽可能温和,却因内心煎熬而显得僵硬的笑容。
“我叫离歌。是……大王麾下幽兰卫。
奉王命巡视四方,剿灭匪患,保护大楚子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项燕掉在地上的青铜戟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你……似乎不是普通的农人。这戟,不是凡物。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可还有亲人?”
项燕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青铜戟。
又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简陋的草棚和荒芜的滩涂。
最后目光回到离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无助:
“名字……不记得。家……没有。亲人……不知道。”
他再次捂住了头,那掌心琴弦般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只有它……一直跟着我。”他指的是戟。
离歌看着那道疤,眼神一黯。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封入心底最深处。
“既如此.”
离歌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怀”,“此地不宜久留。
那些恶徒可能纠集同伙再来。你孤身一人,又……记忆有损,留在此地太过危险。
不如随我回郢都,面见大王。
大王仁德,庇护四方,定会为你查明身世,安排去处。
总好过在此荒野之地,朝不保夕。”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项燕,而是指向那柄沾满泥土的青铜戟。
“这戟,是你的武器,也是你的伙伴。带上它。
或许到了郢都,它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项燕看着离歌伸出的手,又看看地上陪伴自己不知多久的青铜戟。
荒野生存的本能让他对外界充满警惕。
但离歌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让他心口发痛的熟悉感。
以及“大王”、“庇护”、“查明身世”这些对他一片空白的人生而言充满诱惑的字眼,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安身之所。
他默默地弯腰,捡起了沉重的青铜戟。
冰凉的戟杆入手,一丝奇异的安全感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离歌,眼神依旧茫然,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寻求依靠的微光。
“……好。”
他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
离歌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却又仿佛压上了另一座更沉重的大山。
他点了点头,转身:“跟我来。”
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踏出,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项燕抱着他的青铜戟,如同抱着仅有的过去和未知的未来。
沉默地跟上了那个自称“离歌”的、让他心痛又莫名想要靠近的男人。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坚定而冰冷。
一个茫然却沉重,一同投向通往楚国权力中心——郢都的漫漫长路。
数日后·章华台
楚王熊完站在高台边缘,俯瞰着下方被幽兰卫带上来的少年。
少年项燕已经梳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
但依旧掩盖不住,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削,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茫然与野性。
他紧紧抱着,那柄与周围华美宫殿格格不入的青铜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他低着头,不敢直视高高在上的楚王。
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误入华丽牢笼的幼兽。
熊完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扫过项燕的脸庞、身形,最终定格在他紧握戟杆的手和那道掌心的疤痕上。
是他!项家的幼子项燕!
虽然气质大变,但那轮廓,那份潜藏在茫然下的、属于项家血脉的倔强,错不了!
“抬起头来。”
熊完的声音威严而平静,听不出喜怒。
项燕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
当他看到熊完的面容,尤其是那双深不可测、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时,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窒息。
他从未见过如此尊贵、如此有威势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熊完问。
“我……不记得。”项燕的声音干涩微弱。
“家在哪里?”
“不……知道。”
“可还有亲人?”
项燕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茫然和痛苦,缓缓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