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封无名密函带来的阴冷气息。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青瑶伫立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摊开掌心,看着那点信纸化成的灰烬被无形的气流卷走,消失无踪。
“镜花水月……最后一次抉择……”
“先生”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已然掌控一切的笃定。冷宫梧桐下?那地方……她忆起卷宗记载,前朝末代一位失宠的妃子便是在那棵老梧桐树下投缳自尽,怨气凝结,常年阴森,宫人避之不及。选在此地,是暗示她若不肯归顺,便如那妃子一般下场?还是那地方本身,就与“先生”的力量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三日后,西时。
时间很紧。她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刚刚点燃,尚宫局内部人心惶惶,各方势力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三日,注定不会平静。“先生”选在这个时间点,既是逼迫,也是想看她如何在内外交困中挣扎。
她走到紫檀公案后坐下,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账册,仿佛一座座沉默的山峦,承载着这深宫数百年的积弊与隐秘。她没有立刻着手处理,而是闭上双眼,神识如同无形的水波,以自身为中心,缓缓向整个尚宫局衙署蔓延开去。
晋升掌印,实力突破,她的灵觉感知范围与精度,已远非昔日可比。细微的脚步声,压抑的交谈声,甚至笔墨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都清晰地反馈回她的识海。她“看”到各司房内女官们或惶恐、或愤懑、或窃喜的神情,“听”到她们低声交换着关于曹典正被带走的消息,揣测着新掌印的下一步动作。
恐惧的种子已经播下,但更多的,是隐藏在恐惧之下的蠢蠢欲动与恶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吹拂窗纸无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并非来自衙署内部,而是源自衙署外墙某个角落,一种……类似虫豸爬行,却又带着某种规律性的摩擦声。
是某种联络暗号?还是……监视?
青瑶神色不动,仿佛毫无所觉,心中却已凛然。“先生”的触角,果然无处不在。她方才以雷霆手段处置曹典正,意在立威,却也无疑打草惊蛇。暗处的敌人,行动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一摞待批阅的文书最上方,那是一份关于各宫苑月度用度申请的汇总。她随手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姿态从容,似乎全然沉浸在公务之中。
时间悄然流逝,日头渐高。
“大人,该用午膳了。”挽月轻手轻脚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提着食盒的小宫女。挽月如今已被青瑶正式调入尚宫局,作为贴身女史,地位水涨船高,行事却愈发谨慎。
食盒打开,四菜一汤,皆是按掌印尚宫份例准备的精致菜肴,色香味俱全,还特意配了一盏温补的燕窝粥,显然是考虑到她“伤势初愈”。
“放下吧。”青瑶头也未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一份关于修缮某处偏殿的预算申请,朱笔在上面勾画着,提出几处质疑。
挽月示意小宫女布好菜,便垂手侍立一旁。
青瑶批完那份预算,才搁下笔,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很正常,无论是色泽还是气味,都挑不出错处。但她体内流转的太阴星力,却对其中一道清炖鹌鹑汤,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排斥感。
那排斥感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她灵觉敏锐远超常人,根本不会在意。
她不动声色,拿起银箸,先尝了另外几道菜,又舀了一勺燕窝粥,细细品味,皆无异样。最后,她的银箸才伸向那盅清炖鹌鹑汤。汤色清亮,鹌鹑肉质酥烂,几粒枸杞点缀其间,看着便引人食欲。
就在银箸即将触碰到汤液的瞬间,她指尖一缕微不可查的月华之力悄然渗透进去。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在她感知中响起!汤液中,一股无色无味、却带着阴寒腐蚀特性的奇异能量,在与月华之力接触的刹那,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猛地躁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隐匿下去,与汤汁本身完美融合,若非她以本源星力探查,绝难发现!
牵机散!
一种宫廷秘传的剧毒,取自南疆某种异花之蕊,混合多种阴寒虫毒炼制而成。毒性发作缓慢,初时毫无症状,只会让人感觉精神倦怠,三五日后,才会突然经脉逆转,气血崩溃而亡,状似旧伤复发或心力交瘁,极难查出痕迹。
下毒之人,手段极为高明,用量也控制得恰到好处,若非她身负太阴星力,对这类阴寒毒素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恐怕真要着了道儿!
是谁?尚宫局内部的人?还是外面的人买通了尚宫局的某个环节?御膳房?还是……连她身边的挽月也……
青瑶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嘴角还微微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对这盅汤颇为满意。她手中的银箸方向不变,夹起一块鹌鹑肉,自然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又舀起一勺汤,缓缓喝下。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侍立在一旁的挽月,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青瑶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挽月……果然有问题。是皇帝派来监视的眼线?还是……早已被“先生”渗透?
她若无其事地用完了午膳,包括那盅加了料的汤,甚至还夸赞了一句今日的鹌鹑炖得火候恰到好处。
用完膳,漱了口,青瑶拿起方才批阅的那份预算申请,对挽月道:“这份预算有几处不清,你去一趟内务府,找负责此事的王主事核实清楚,将详细物料清单和用工记录取来。”
“是。”挽月恭敬应下,接过文书,退了出去。
看着挽月离开的背影,青瑶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她没有立刻运功逼毒,那会打草惊蛇。牵机散的毒性对她如今经过星辰之力重塑的经脉和强大的神魂来说,并不足以构成致命威胁,但会持续损耗她的精力,若在关键时刻发作,亦是麻烦。
她需要找出下毒之人,顺藤摸瓜。
神识再次铺开,这一次,更加专注地笼罩了整个尚宫局的膳食制备和传递流程。从采买、验收到清洗、烹制,再到分装、传送……每一个环节,都在她脑海中清晰地重构。
很快,她锁定了一个负责传递食盒的、面相老实巴交的低等宫女。那宫女在将食盒交给挽月之前,曾在一个转角处,与一个穿着浣衣局服饰的婆子有过一次极其短暂的、看似无意的擦肩而过。就在那一瞬间,那婆子的指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那盅汤的盖子上轻轻抹过。
找到了!
青瑶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那浣衣局婆子的体貌特征和能量波动。浣衣局……那里人员混杂,是宫中消息流通和下等宫人聚集之地,也是藏污纳垢、进行各种隐秘交易的绝佳场所。
下午,青瑶雷厉风行地召见了司制、司宝、司珍三司的掌事女官,就宫中器物制作、保管、赏赐流转等事宜进行了详细质询,对其中几项明显不合规的旧例当场驳回,并要求限期整改。她言语犀利,条理清晰,对宫规和各司运作的了解程度,让那些积年的老女官都暗自心惊,不敢敷衍。
期间,她感受到数道来自衙署外、或审视或恶意的神识扫过,皆被她周身无形的星辰力场悄然化解或反弹回去,引得暗处传来几声闷哼。
她在明处整顿内务,吸引火力,也在暗中布网,搜寻毒蛇的踪迹。
傍晚,挽月从内务府回来,带回了一份更详细的预算清单。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青瑶也未点破,只是如常处理公务,直至宫灯初上。
夜色渐深,青瑶屏退左右,独自在正堂后的值房内打坐调息。她分出一缕心神,引导着体内那丝阴寒的牵机散毒素,将其包裹、压缩,暂时封存在经脉一处无关紧要的角落。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她外在的气息依旧平稳,甚至比白日里更显几分疲惫虚弱。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值房的窗棂,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叩击声。
青瑶睁开眼,开窗。陆离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意。
“你中毒了。”他甫一进入,冰冷的目光便落在青瑶脸上,语气肯定,没有丝毫疑问。他身经百战,对杀气、毒气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一点牵机散,无妨。”青瑶淡淡道,将下午观察到的那浣衣局婆子的特征描述了一遍,“查一下这个人,以及她背后可能牵扯到的线。重点是浣衣局,还有……我身边那个挽月。”
陆离记下,没有任何废话,直接道:“西厂残余的清理遇到阻力,几条线索都指向几位宗室亲王和……几位在朝中颇有清名的文官。‘先生’的根基,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不仅限于前朝余孽和宫廷阉宦。”
他将一份薄薄的、以特殊密文写就的纸条放在桌上:“这是目前排查出的、可能与‘暗香阁’或前朝影卫有牵连的名单,不全,但可供参考。”
青瑶拿起纸条,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有几个名字,让她目光微凝。有掌管部分京城防务的武将,有负责科举取士的礼部官员,甚至还有一位……以方正不阿着称的御史!这些人表面上与西厂、与宫廷阴谋毫无瓜葛,有的甚至是反对宦官干政的急先锋!
“先生”的渗透,竟已到了如此无孔不入的地步!他将自己的人,隐藏在了最不可能的地方!
“另外,”陆离继续道,声音更沉冷了几分,“陛下今日召见了内阁首辅殷宏深,密谈近一个时辰。内容不详,但殷首辅离开时,面色凝重。我们的人发现,殷首辅的一名心腹长随,在宫外与一个身份不明的商贾有过接触,那商贾的身上,有极淡的、与‘渡鸦之羽’相似的能量残留。”
内阁首辅殷宏深?!
青瑶的心猛地一沉!这位殷首辅,乃是两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素以老成谋国、忠贞不二着称,是朱瞻基极为倚重的肱骨之臣!如果他都与“先生”有所牵连……那这朝堂,这江山,岂不是早已从根子上烂了一半?!
“消息确凿?”她必须确认。
“能量残留确凿,但接触目的不明,无法直接证明殷首辅本人知情或参与。”陆离回答得严谨,“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青瑶沉默了片刻。殷宏深……“先生”……如果这两人真有勾结,那朱瞻基此刻的处境,堪称内外交困,危如累卵!也难怪他不得不赋予自己如此大的权柄,近乎孤注一掷。
“名单我收下了。”青瑶将纸条收起,“浣衣局那条线,务必尽快厘清。‘先生’约我三日后西时,冷宫梧桐下见面。”
陆离眼中寒光一闪:“陷阱。”
“我知道。”青瑶点头,“但这也是机会。他既然主动现身,无论是不是本体,都必然会留下更多痕迹。我需要你提前布置,但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陆离应下,“我会安排。你自己小心,尚宫局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他深深看了青瑶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今日的立威,固然震慑了一批人,但也让另一批人,更加坚定了除掉你的决心。
说完,他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窗外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值房内重归寂静。
青瑶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幕,手中摩挲着那枚冰冷的观星令。朝堂、后宫、神秘的“先生”、心思难测的皇帝、潜伏的毒蛇……无数条线在她脑海中交织,构成一张庞大而危险的网。
牵机散的阴寒,似乎仍在经脉深处隐隐作祟。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心墙之外,裂痕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与迫近的杀机。
这三日,注定漫长。
而三日后的冷宫之约,是转折,还是终局?
她闭上眼,星辰印记微微发烫,与遥挂天际的太阴星,建立起一丝玄妙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