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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公堂的青砖地还凝着薄冰,三法司的朱漆案几上,笔墨砚台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柳仲礼抖着信笺大步跨上堂阶,玄色官服下摆扫过积雪,声音高亢如鹤唳:“此乃辛弃疾通敌密信,臣自民间密探处所得,字迹、印鉴皆与辛某奏疏无二!”他扬起信笺时,袖口露出半枚青玉扳指,在冷光中泛着幽蓝。

阶下众人屏息。

辛弃疾立在庭心,月白棉袍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目光扫过柳仲礼手中信笺,喉结动了动——那纸色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端州新贡的澄心堂纸,可今岁户部贡单上,端州纸入库日期明明白白写着“淳熙十年春”。

“陛下明鉴。”辛弃疾向前半步,靴底碾过冰碴发出轻响,“此信非臣所书,亦非今世之物。”

满堂哗然。

大理寺卿惊得茶盏险些落地,御史台中丞手中惊堂木“啪”地砸在案上。

宋孝宗扶着御案前倾,目光如刀:“辛卿何出此言?”

“其一,此纸为端州贡纸。”辛弃疾伸手虚点柳仲礼手中信笺,“然今岁户部贡单载,端州纸于去岁冬遭水患,新纸入库在明年春。”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臣已请王中书调阅户曹底册,此为抄件。”

王岊立在东侧廊下,闻言便将怀中锦匣呈与小黄门。

锦匣打开时,众人望见内里叠着的贡单,墨迹未干,“淳熙九年端州纸入库:淳熙十年三月”一行字赫然在目。

柳仲礼指尖微微发颤,却强撑着冷笑:“或有特批?”

“特批必有中书手谕。”辛弃疾话音未落,王岊已从袖中又取出一卷,“这是乾道年间至今所有特批用纸记录,并无端州纸特例。”他将纸卷摊开,竹简书脊相撞发出脆响,“柳中丞若不信,可当场核对。”

“其二。”辛弃疾未等柳仲礼开口,又道,“此信印油为青褐。”他解下腰间鱼符,露出内里一方铜印,“臣常用印油为深朱,户曹记录可查——今岁外衙所发印油,青褐者仅赐给秘阁校书郎誊抄《太平御览》。”

赵?突然插话,声音发尖:“狡辩!谁不知你私印——”

“赵使君可知,你命周文通伪造时,曾言‘拓印须用辛某去年十月奏疏’?”辛弃疾猛然转头,目光如剑刺向赵?,“然去年十月那道奏疏,臣用的是闽中朱砂,印油偏深。此信印油青褐,分明是拓了更早的旧疏——赵使君连伪造,都未亲验。”

赵?膝盖一软,几乎栽倒在雪地里。

他额角冷汗混着雪水,顺着下颌滴在官服补子上,洇开一片深褐。

“其三。”辛弃疾提高声音,“边报密信必有骑缝章、押角纹,此信却无。”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军报格式要览》,“臣任湖北转运副使时,曾参与修订边报规制,此为副本。”

三法司官员凑头查看,果然见信笺边缘平整如裁,连半枚骑缝印都无。

大理寺卿抚须长叹:“确是疏漏。”

柳仲礼急了,反手去摸袖中——他原想等辛弃疾词穷时,再抛出周文通已死的谎言,可此刻公堂外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报——”绿芜掀帘而入,斗篷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

她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押着个浑身打颤的青衫男子。

“周文通带到!”

周文通一见赵?,“扑通”跪了个结实,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赵大人饶命!是您说仿得像就送我去福州,小的每写一页都拿给柳中丞过目……”他指了指柳仲礼,“柳大人说‘一字不差,方可定罪’!”

绿芜将漆盒呈给三法司,打开时,残稿上的字迹与堂中密信如出一辙,还有周文通按的朱红指印。

公堂霎时落针可闻。

宋孝宗“啪”地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跳了三跳:“好一个‘铁证如山’!”他盯着柳仲礼,“联素知你刚正,不想竟是个构陷能臣的奸佞!”

“陛下明鉴!臣冤枉——”柳仲礼扑通跪地,青玉扳指磕在青砖上,裂了道细纹。

“拉下去!”孝宗甩袖,“与赵?同下大理寺狱!”

衙役上前时,柳仲礼踉跄着去抓案几,却只碰翻了墨汁,黑水流了满地,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思——原以为辛弃疾不过是北来遗民,根基浅薄,不想那范氏夫人竟能挖到周文通,更不想王岊早将户曹底册誊抄妥当。

“臣非为复职而来。”辛弃疾突然跪地,积雪渗进靴底,凉得刺骨,“请陛下明诏天下:凡北来遗民,皆为宋民;凡忠义之士,皆为国军。臣愿继续镇守江西,屯田练兵,以待北伐。”

孝宗望着他肩头未化的雪,又想起辛伯送来的密信里,范如玉用朱砂画的那朵梅花——花瓣上的雪痕,分明是她连夜誊写口供时,窗隙漏进的落雪。

他喉头一热,伸手虚扶:“辛卿之心,天地可鉴。江西安抚使一职,仍由卿掌。”

退庭时,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里,主战派官员纷纷围上来。

参知政事王淮握着辛弃疾的手直颤:“今日之胜,非一人之胜,乃正气之胜!”

江州城外的雪更深了。

范如玉立在青竹牌坊下,月白斗篷镶着兔毛滚边,发间银簪在雪光里闪着微光。

她望着远处三骑,见为首那人掀了斗笠,露出清瘦面容,眼眶霎时热了。

“郎君。”她迎上去,声音裹着雪气,“可还冷?”

辛弃疾翻身下马,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雪:“不冷。”他望着她眼尾细纹里凝着的笑,忽然想起前日密信里那朵朱砂梅——原来她不是在等他救,而是与他并肩战。

二人并肩入府,却未去前堂,径直往后园梅林。

雪压梅枝,红瓣上凝着冰珠,像极了当年济南城破时,祖父临终前眼里的泪。

辛弃疾解下腰间剑囊,抽出祖父遗剑——剑身“还我河山”四字,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范如玉轻声念。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辛弃疾接得自然,声音里裹着梅香。

二人相视而笑,泪落如珠,落进雪地里,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粒。

当夜,书斋里烛火摇曳。

辛弃疾铺开新纸,重抄《御金三策》。

笔锋过处,墨香混着梅香钻进鼻尖。

写到末章时,他顿了顿,添注:“今伪信已破,奸徒暂退,然和议之根未除。自今日起,我策不求速成,但求步步为实;不求君信,但求民心归附。”

忽闻窗棂轻响,信鸽扑棱着落在檐角。

辛弃疾展开信笺,见是河北义军张六郎所报:“河北义军已聚三千,只待南军举旗。”他握信立于梅下,望着远处连绵雪岭,脑中兵法图势如江河奔涌——南北呼应,星火燎原。

更漏敲过三更时,范如玉端着姜茶进来,见他仍立在窗前。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梅枝的影子。

她将茶盏放在案头,轻声道:“明日要见屯田使,早歇吧。”

辛弃疾转头,见她鬓边沾着梅瓣,伸手取下别在自己衣襟:“好。”

案头新抄的《御金三策》墨迹未干,窗外梅枝在风里轻颤,像在应和他心中翻涌的千军万马。

归府三日,辛弃疾闭门谢客。

书斋里檀香萦绕,他静坐于案前,望着窗外未化的雪,指腹摩挲着祖父遗剑的剑鞘——那道凹痕,是他十六岁时随祖父夜探敌营,被金兵刀鞘砸的。

“爹,”他轻声道,“您看,孙儿终是为北来遗民争了口气。”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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