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敬的官轿进临安城时,正是卯时三刻。
春寒未褪,他裹着狐裘仍觉后颈发凉——那册《新政实录》被他贴身收着,纸页间似乎还沾着江州百姓按指印时的温度,隔着几层绢帛,竟烙得胸口发疼。
章文亮的相府偏厅燃着沉水香。
胡元敬跪坐于蒲团上,望着案头那盏青釉茶盏里浮沉的茶叶,喉结动了动。
章文亮正在翻检户部新呈的漕运账册,象牙镇纸压得纸页簌簌作响,半盏茶的工夫,才抬眼扫来:胡御史查得如何?
江西文书俱全。胡元敬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涩,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新政实录》的封皮,百姓拥戴辛弃疾,崔十七确已流放岭南......
既无错处,你这副模样做甚?章文亮搁下账册,眉峰微挑。
胡元敬突然想起在江州府衙外看见的茶担——新绿的茶芽上还凝着晨露,挑担的老妇鬓角沾着草屑,攥着他的衣袖说:大人若要问罪辛公,老身愿跪到您查清为止。他喉头一哽,终究还是道:然臣总觉其局太整,似早有备。
章文亮忽然笑了,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圣学心法》:整则整矣,只要无错,便不能动。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相府里新抽条的柳枝,声音沉了几分,你且去都察院销差,余下的......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一掀,个穿皂色公服的小吏踉跄着跪进来:相爷!
都察院急奏——浮梁百姓三百人联名上书,已跪在登闻鼓前,说要为辛弃疾作证清白!
章文亮的茶盏坠地,青瓷碎片溅到胡元敬脚边。
他转身时广袖带翻了案头的笔山,狼毫笔滚得满地都是:荒唐!
草民岂可干政?
胡元敬望着相爷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新政实录》里那个按破纸背的指印——原来草民的手,也能掀动朝堂的风。
孝宗的紫宸殿里,王岊捧着联名书的手在抖。
他原以为不过是乡野村夫的胡言,可展开那卷粗麻纸,墨迹未干的字迹撞进眼里:辛公减税,活我全家;入山招抚,救我儿命......若以良吏为罪,我等愿共赴法场。更有张皱巴巴的纸附在卷末,是个孩子用炭笔涂的:一人立雪中,执长剑,身后千人举着茶枝,茶芽上的白点,倒像是落了层新雪。
陛下。王岊声音发颤,这画......是村童所绘。
殿中静得能听见龙脑香燃尽的噼啪声。
孝宗靠在御座上,指节抵着眉心,目光扫过联名书上密密麻麻的指印——有粗粝的老茧印,有沾着泥渍的少年印,甚至有个极小的,该是奶娃娃的指尖按的。
他忽然想起前日早朝,章文亮还在说草民无知,不可纵其议政,可此刻这些指印,倒像一把把小锤,敲得他胸口发闷。
民心如此,岂可负之?孝宗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王岊抬头,见皇帝眼里有光在晃,像是要落雨的天。
辛弃疾在京待勘的宅邸里,铜炉中沉水香烧得正旺。
他坐在书案前,狼毫笔在《御金三策》上走得极慢,墨迹未干,又被他蘸着水轻轻晕开——这是范如玉教他的法子,说这样抄出的策论,墨色会像山雾,能藏些锋芒。
绿芜掀帘进来时,他正对着新抄的半卷发怔。
小丫鬟捧着个青竹匣,匣盖上还沾着晨露:夫人遣我送新茶,说是百姓争着献的雪后春,只奉辛公。
辛弃疾打开竹匣,嫩生生的茶芽裹着白毫,果然像雪后初绽的春枝。
他拈起一撮,放在鼻端轻嗅,忽然想起在江州城外,那些挑茶担的百姓举着茶芽喊:辛公尝尝,这是今年头茬!茶气混着记忆里的人声,熏得他眼眶发热。
案头的《御金三策》被风掀开一页,他盯着自己写的等字,脑中突然如电光火石——章文亮近年的奏疏在眼前一一闪过,四字像钉子般扎进纸页,再联想起近年主战派官员被贬的案例,竟织成一张大网:以静制动,以查止变......他抓起笔,在策论末页狂草:敌不以兵攻,而以文缚;我不可止于辩,当以势破。
三日后的早朝,孝宗的诏书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满朝文武噤声。
辛弃疾虽有擅赦之嫌,然情有可原,功远过微。
江西新政,着令推广八州;江西安抚使一职,仍由辛某掌之。宣旨官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章文亮扶着玉圭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如骨。
相府的垂花门闭了三日。
第三日午后,有个穿青衫的书吏从角门溜出来,怀里揣着包碎银——是章家的老仆,要去茶肆听新段子。
辛使君待罪不惧,百姓徒步千里,捧茶为证!老周的醒木拍得山响,茶客们齐声喝彩,此谓——官未动,民先鸣!
辛弃疾归府那日,没走正厅,径往后院的梅林去了。
雪早化尽,梅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新绿,像撒了把碎玉。
他解下腰间祖父遗剑,剑鞘上还我河山四字被摩挲得发亮,指尖抚过,竟比茶芽还暖。
今日之胜,不在朝堂。他对着梅树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在民间。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提着一盏羊角灯,灯火映得眉眼温柔,我让人备了酒,你且去暖阁歇着。
辛弃疾转身,见她鬓边簪着朵刚折的梅芽,忽然想起初遇时,她也是这样,带着一身书卷气,说愿与君共赴山河。
他刚要说话,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秦猛撞开梅林的竹篱,甲叶撞得叮当响:大人!
河北张六郎密信——大名府外义军已垦荒自给,愿今秋举旗,问江西可否出兵接应?
辛弃疾接过密信,烛火映得信上的字迹忽明忽暗。
他望着远处渐起的暮色,唇角微扬:春风已动......
范如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梅林外的官道上,几个背包裹的汉子正往州府方向走——该是来投军的义勇。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该磨刀了。
是夜,江州安抚司的后堂里,烛火亮到三更。
辛弃疾翻着一本泛黄的名册,墨迹未干的王大用三个字下,新添了几行小字:鄱阳渔户,善水战;临川猎户,精骑射......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搁下笔,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低声道:明日,该召王大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