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忽然命亲兵传话:请耶律先生来帐中一叙。
帐内烛火摇曳,映出耶律元亨面上未褪的冷笑。
他踩着满地月光跨进帐门时,完全没注意到辛弃疾案头那封未拆的密信——上面盖着临安枢密院的朱印,墨迹还带着潮润的水汽。
军帐外的更漏敲过三更,铜壶滴漏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亲兵岩生提着灯笼站在帐前,见耶律元亨踩着满地霜色走来,青衫下摆沾了些草屑,发冠却依旧端端正正——到底是做惯了从容商贾的模样。
辛大人召见,倒像是请旧友夜饮。耶律元亨掀帘而入,目光扫过案上未拆的密信,嘴角扯出半分冷笑,既已判了我押送临安,明正典刑,此刻见我,可是要听我求饶?
烛火在青铜灯台里噼啪爆响,辛弃疾正用镇纸压平一卷新绘的江防图,抬头时眉峰未动:耶律先生该明白,你我都不是为了坐在这里。他指尖叩了叩案上松烟墨的残迹,金国细作里,能写出月上柳梢头这般词句的,十年里不过三个。
你若死在临安大牢,北廷必疑你泄了机密,反而会斩断这条线。
耶律元亨的手指在腰间折扇骨上顿住。
他原以为辛弃疾要羞辱他,此刻却从对方眼底读出一丝冷硬的坦诚——这南宋官员,竟要与他做笔交易?
我要你帮我传一封信。辛弃疾展开那卷江防图,墨迹未干的线条在烛下泛着青灰,这是新绘的江防布防图,马当矶守军标作三千,实则仅八百;湓浦水寨标在南岸,诱敌强渡。他抬眼直视耶律元亨,你若能让北廷信了这图是真,我保你在临安大牢里多活三个月。
帐外忽有北风卷着枯叶掠过,烛火晃了晃,将耶律元亨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条扭曲的蛇。
他盯着那卷图看了半刻,忽然笑出声:辛大人好算计。
我若传了假图,北廷若信,你得保江防;北廷若疑,只会当我临阵变节——横竖是拿我这条命当饵。
你本就是饵。辛弃疾将图卷收进檀木匣,但你若应了,至少能活着看到北廷收到图时的脸色。
帐帘一掀,范如玉捧着茶盏进来,茶烟氤氲里,她目光扫过耶律元亨:先生可听过?
《孙子》言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她将茶盏推到耶律元亨手边,不过这回,先生是——北廷要知你活着,才信图是真。
耶律元亨盯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喉结动了动。
他早听说辛夫人出身官宦,却不想这女子说起兵法来,比许多武将更利落。
薛三秤那边,我已命他密报北商旧友:耶律被捕,然图已传出。
范如玉指尖轻点案上供状,再放一小舟载图北去,伪装成你手下死士逃亡——北廷若派船接应,自会从尸首怀里取走图卷。
辛弃疾从袖中摸出枚铜哨,抛给岩生:选十骑埋伏赤矶山崖,见北船取图,便吹响箭报信。岩生攥紧铜哨,甲叶在暗处泛着冷光,应了声便退下。
周海蛟掀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江水的潮气:末将选了艘快船,配两名死士。
行至半江,若遇北船,便战败投江,图卷用鱼鳔封了藏在怀里。他粗黑的手指抹过船桨般的厚唇,那俩兄弟是江州水鬼出身,沉江半柱香都不带喘气的。
辛弃疾将檀木匣递给周海蛟,明日寅时出发,切记要让北船瞧着是仓皇逃亡
三日后的清晨,岩生的马蹄声撞碎了江雾。
他翻身下马时,甲衣上还沾着露水:大人!
赤矶山北五里,果然有艘黑帆船接应,取了图卷便往北急返!
辛弃疾站在江楼栏杆边,望着江心翻涌的白雾,脑中如过电影——金将完颜亮素好大喜功,见江防图上南岸有寨、矶头重兵,必定要避其锋芒,改道西进,选簰洲湾渡江。
可簰洲湾水浅多沙,入秋以来水位降了三尺,千艘战船挤进去,怕连船底都要擦着江底的碎石。
他提笔在信笺上疾书:一报临安,密令鄂州军增防簰洲;二令周海蛟,于簰洲暗设浮桩,夜布渔网——待金军舟船困在浅滩,便是瓮中捉鳖。
范如玉站在他身侧,望着信笺上力透纸背的字迹,忽然攥紧了帕子:若金人识破是计?
耶律用的是辽东松烟墨。辛弃疾将信笺递给亲兵,北廷见了这墨,自然信图是真。
且错图七处,水寨位置、粮道数目皆合常理,唯关键一处颠倒——太像真图,反教人生不出疑。他手指抚过栏杆上的铜纹,他们以为得了我江防虚实,实则我已掐住了他们的命门。
话音未落,江风卷来急促的马蹄声。
周海蛟的亲卫策马冲上江楼台阶,喘得说不出整话:探...探哨回报!
金军前锋已调头西移,似...似要攻簰洲!
辛弃疾望着北方翻涌的云,嘴角终于勾起半分冷硬的笑。
这时又一骑从雾中冲出,来者是光州急报的秦猛,铠甲上还沾着淮北的尘土。
他滚鞍下马,抱着军报单膝跪地:大人!
光州再奏——金军主力滞留淮北,似因江防图有异,迟疑未进!
江楼的风掀起辛弃疾的衣袍,他望着铁匣里刚写就的《御金三策》第十六页,敌以谍窥我,我以谍窥敌;错图南飞,真势北压几个字在烛下泛着墨香。
远处传来金鼓闷响,不知是江涛拍岸,还是北军的马蹄声渐近。
他指尖轻轻叩了叩铁匣,目光穿过层层雾霭,落在更北的方向——那里有他的理想,有破碎的山河,此刻正随着一卷错图,慢慢转动命运的齿轮。
江楼外的江雾未散,秦猛铠甲上的淮北尘土还沾着晨露,便已单膝跪到辛弃疾跟前。
铁匣里《御金三策》的墨香混着他急促的喘息:大人,光州急报——金军主力滞在淮北,说是得了咱们的江防图,反而不敢轻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