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秋夜总带着股湿冷,吕府后宅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瓦上,碎成星点。
吕文渊缩在密室的虎皮椅里,指尖掐进檀木案几的纹路,指节泛着青白。
案头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忽明忽暗,将他脸上的皱纹扯成狰狞的沟壑——三日前那两个挑着金铤的家仆被抓时,他便知这局要崩了。
大人,太学那帮酸丁今日又在信盐坊说书,把民包契吹得比《盐铁论》还金贵。长随阿福缩着脖子跪在地砖上,声音像被浸了水的棉絮,连陈阁老都派了人来问,说...说《灶户安产令》推行后,两淮盐税这个月涨了三成。
吕文渊突然抄起茶盏砸过去,青瓷碎片擦着阿福的耳际撞在墙上:涨?
涨的是他辛元嘉的声势!他踉跄着扑到墙根,指甲抠进砖缝里,当年隆兴和议,我吕家押上半船海盐换得二十年太平,他倒好,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墙内暗格一声弹开,露出半卷洒金笺。
吕文渊捧出那卷纸时,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活物——这是他花了三年,找遍江南最像辛弃疾笔迹的老书吏,摹的与白鹞子密信。
信里助金输银,换其不攻两淮的字样被他用朱砂描了又描,此刻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红。
去西跨院枯井。他扯下腰间玉牌塞进阿福手里,把那三万银铤连夜运到辛府后巷。
记住,每块银铤都要裹上北地鹿皮,撒点盐霜——要让百姓看了就说,是金狗的贿银!
阿福接过玉牌时,掌心沁出冷汗:大人,那...那是咱们给金使的岁贡...
岁贡?吕文渊突然笑了,笑声像夜枭掠过瓦檐,等辛元嘉被冠上通敌的罪名,这三万铤就是他的催命符!
我吕家纵是倒了,也要拉着他垫背——北伐?
哼,等他脑袋落地,看谁还敢提什么收复河山!
更鼓敲过五下时,吕府后门的黑漆木门吱呀开了条缝。
八辆蒙着油布的板车鱼贯而出,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秋虫的哀鸣,往城南辛府方向去了。
次日卯时三刻,御史台的朱门还未完全打开,十二道弹劾奏疏便像雪片般飞进了宫。
辛某私藏敌贿三万铤!
与金使白鹞子暗通款曲!
罪当诛族,以正国法!
宋孝宗赵昚摔了茶盏。
传禁军!他抓起奏书的手直抖,围了辛府后巷——若真搜出敌银,朕...朕绝不姑息!
辛府后巷的青石板上还凝着晨露,三十名禁军裹着甲胄围了个严实。
范如玉站在朱漆门前,素色裙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沾着灶灰的麻鞋。
她怀里抱着那方青囊,指尖深深掐进囊上的绣纹里——那是她亲手绣的禾穗纹,针脚还带着去年灶户王阿婆教她的盐霜香。
大人三日未归,这青囊里只有《盐政新策》和灶户的契本。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敲在冰面上的玉磬,若朝廷要疑忠臣,不妨先烧了这青囊,再问罪不迟。
禁军统领张远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他望着范如玉怀里的青囊,又望了望巷口——那里不知何时跪了百来个太学生,领头的周子昂举着半卷《美芹十论》,朗朗诵道:民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今水在,岂容浊浪覆舟?
周公子!有禁军小兵低声喊,您这是...
喊什么!周子昂回头,眼里燃着簇火,我等跪的不是辛大人,是这青囊里的民心!大学生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潮水漫过巷口的青石板,民为水!
民为水!
张远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望着范如玉挺直的脊背,又望了望跪成一片的太学生,刀柄上的红缨被风吹得乱颤——忽听巷口传来马蹄声,辛弃疾穿着绯色官服策马而来,衣摆沾着未干的宫墙晨露。
夫人。他翻身下马,朝范如玉拱了拱手,又转向张远,张统领,劳烦随在下取些东西。
绿芜捧着两个檀木匣从门里出来时,张远瞥见匣角沾着的墨迹——一个匣上写着《市舶十年账》,另一个画着歪歪扭扭的《盐流图》。
文德殿的地砖被日头晒得发烫。
吕文渊穿着青袍跪在丹墀下,手里攥着那卷伪信,指节泛着死白。
他抬眼望向上首的孝宗,喉结动了动:陛下,此信确系辛弃疾笔迹,臣...臣亲见他与白鹞子的人在通州湾碰头...
吕大人急着指认笔迹,倒像生怕臣辩白似的。辛弃疾站在丹墀左侧,声音像浸了寒潭的剑,臣倒想问,吕大人可知上月通州湾风浪?
吕文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白鹞子的船沉了。辛弃疾抬手,绿芜展开一卷《盐流图》,船沉时,银铤落了八枚在浅滩。他指向图上通州湾的位置,这八枚银铤,火印八道,与吕府义仓的银铤同纹——林书吏,劳烦你念一念吕府与白鹞子的真密信。
市舶司书吏林知白从班列中踉跄而出,怀里的纸页抖得哗啦响。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声音哽咽:吕府与白鹞子书:年输金国三万铤,换其不扰两淮...
够了!吕文渊突然尖叫,你...你如何有这信?
因林书吏抄了三年市舶账。辛弃疾闭目,金手指处的灼热如潮水漫过太阳穴——记忆洪流翻涌,吕府三年来的收支、密信传递路径、银铤熔铸记录在脑中一一闪现,吕大人在义仓账外虚记辛弃疾贿银,却不知同期吕氏田产增了万亩。
真正的通敌银铤,此刻该在吕府后园的枯井里。
孝宗拍了御案。
半个时辰后,禁军统领撞开吕府后园的枯井。
三十口大箱被吊上来时,箱盖一掀,满箱银铤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每枚上都铸着户部监铸四个小字。
吕文渊瘫在丹墀上,嘴角淌着白沫。
他望着那些银铤,突然笑出了声:原来...原来我吕家才是那三万铤的主人...
拖下去!孝宗的声音发颤,抄没家产,充作战备库首笔军饷!
退朝时,户部值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辛弃疾坐在案前,望着库吏捧进来的税银——三千两,全是民户零散缴纳的,有的铸着灶户的私印,有的沾着盐霜,银色驳杂却沉得压手。
你道我争的是官位?他抚过一枚银铤上的盐霜,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争的是这每一两银,都能变成北境一支箭、一袋粮。
百姓说,这药治身,新政治心。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捧着青瓷碗,碗里浮着新制的小禾散王阿婆今早托人送来的,说灶火重燃后,孩子们的寒咳都好了。
辛弃疾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
忽闻宫外马蹄声急,斥候的声音撞破廊下的寂静:庐州急讯——金军铁鹞子已破三寨,荆江烽燧连燃!
他霍然起身,药碗地落在案上。
望着窗外翻涌的阴云,他抓起案头的铁钥,一声锁上战备库的铜锁。
锁芯转动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把锁,终于等到了它的第一把火。
暮色漫进宫墙时,内官捧着黄绢来传旨:明日卯时,政事堂召对。
辛弃疾望着暮色里渐次亮起的宫灯,将铁钥收进袖中。
袖底的银铤还带着体温,与铁钥相碰,发出清越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