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渡的风雪裹着碎冰砸在张大脚脸上,他裹紧狐皮大氅,手指在刀柄上摩挲出薄汗。
粮车碾过结冰的河滩,二十辆木轮车压出的辙印像条蜿蜒的白蛇,直往江西方向去。
船工老周蹲在船头敲冰,突然用船篙挑起什么:张统领,您瞧!
半截断箭插在冰层里,箭头沾着暗褐血渍,三棱形状在雪光下泛着冷芒——正是金营特有的破甲箭。
张大脚的后颈瞬间绷直,他翻身跳下车,靴底碾碎薄冰,弯腰捡起断箭。
箭杆上还留着半枚火漆印,隐约能辨二字。
老周,靠岸!他扯着嗓子喊,腰间官盐平卖的令箭撞在刀鞘上,秦兄弟他们该到了。话音未落,山坳里传来枯枝断裂声。
二十几个裹着破棉絮的从林子里窜出来,为首的瘸腿汉挥舞着生锈的铁枪,喉咙里吼着含混的,可张大脚一眼就看见那铁枪枪头——新磨的,枪杆缠着的麻线还带着松香味。
伏兵!他大喝一声,手按腰间铜哨猛吹。
山梁上的枯树突然晃动,秦猛裹着黑披风跃下,钢刀出鞘时带起一阵风,三十多个刀卒从两侧山隘冲出,长戈如林。们见势不妙,竟从破棉絮下抽出精铁短刀,排头的瘸腿汉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直取张大脚咽喉。
一声,透骨钉撞在张大脚胸前的护心镜上弹飞。
他抽出腰刀迎上,刀背磕开瘸腿汉的铁枪:装得倒像!
哪有溃兵穿皮甲的?话音未落,秦猛的刀已架在瘸腿汉脖子上。
雪地瞬间安静,二十几个被刀卒反剪双臂按在地上,粗重的喘息混着雪粒落在结冰的河滩上。
带回去审。辛弃疾站在庐州行辕的火盆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软鞭的藤纹。
案上摊着夜枭刚送来的密报,墨迹未干:崔与之暗结降卒,欲借坏公信义。他突然抬眼,目光扫过跪在堂下的瘸腿汉,说,谁给的钱?
瘸腿汉的脸被揍得肿成发面馒头,却还硬撑着:饿的!
官仓不放粮,我们...
饿的?辛弃疾抓起案头的军报甩过去,这月江西屯田营发了三石糙米,降卒每日还有半块咸肉。他俯身逼近瘸腿汉,你身上的皮甲是金营铁浮屠的样式,刀鞘上的云纹是崔府私造——当我没去过建康?
瘸腿汉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瘫软在地:崔大人...给了五百贯,说只要烧了粮车,百姓就不信您能养兵...
拖出去。辛弃疾转身背对着堂下,声音像浸了冰水,主谋三个,斩首示众。
其余的,押去屯田营,李二牛盯着,以劳赎罪。
堂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
他望着庭院里聚集的百姓——前日开仓平盐时跪谢的老妇,昨日来问屯田章程的青年,此刻正踮脚往堂里张望。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辛大人明断!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浪撞在青瓦上,震落檐角的积雪。
大人,应募的册子又厚了。书吏捧着木匣进来,今日新增三千,连江州的猎户都带着弓箭来了。辛弃疾翻开册子,见姓名栏里歪歪扭扭写着王铁柱张狗剩,最后一页是个墨点——某个不识字的庄稼汉按的指印。
他指尖抚过那些粗糙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告诉他们...等收了蔡州,我请他们喝庆功酒。
杭州的妇助会里,范如玉的指尖被绣针戳出个血珠。
她望着堂下百来个妇人——有官宦家的娘子,有市井的厨娘,此刻都低头穿针引线,麻线在冬衣里穿梭如蝶。
绿芜掀帘进来,袖口沾着炭灰,凑到她耳边低语:吕文渊的旧部混进东市,今夜要烧药库。
范如玉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药箱。
她伸手摸了摸最上面那箱的封条——是新的,里面只有半袋艾草。把真药分藏到城南王婶家、西巷张嫂的米仓,她轻声说,每处留两个药箱做样子。绿芜点头要走,她又补了句:告诉姐妹们,今夜带湿棉被。
子时三刻,东市药库方向腾起火光。
范如玉提着灯笼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二十几个妇人,每人怀里都抱着浸水的棉被。
火势借着北风往四周蔓延,药库的木门被烧得噼啪响,可当她们掀翻伪装的药箱时,里面只有烧焦的干草。搬真药!她喊,火苗舔到衣袖,她扯下外袍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素色中衣,继续往马车上堆药箱。
天快亮时,火灭了。
范如玉站在焦黑的药库前,鬓发散乱,衣襟上还沾着草屑。
有妇人递来热粥,她刚要接,忽听街角传来童谣:辛公有将,范氏有光;男战北地,女守后方。她抬头望去,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蹦跳着唱,雪地上的脚印像串梅花。
同一夜,汴京郊外的破庙漏着月光。
夜枭蹲在梁上,望着堂下三个黑衣人。
中间那个摸着耶律元亨的遗信,信纸上的血渍已经发黑:你们说这是黑水营的信物?
耶律将军临终前托付的。夜枭压着嗓子,声音像刮过瓦砾的风,他说...蔡州的守军都是老弱。
黑衣人突然抽刀抵住夜枭的咽喉:你怎么知道?
我在金营当细作时,听过完颜守绪的酒话。夜枭盯着刀刃上的反光,他说精兵都调去河北了,防着南朝虚张声势。
刀慢慢收回去。
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卷绢帛,边角还带着焦痕:这是边关布防图残卷,蔡城西门年久失修,颍水正月浅可涉...你最好没骗我们。
庐州行辕的烛火亮了整夜。
辛弃疾铺开那卷残图,朱笔在二字上圈了又圈。
他闭目,脑中浮现出祖父临终前的脸:兵不在多,在能用。百万兵马在眼前列阵,蔡州的位置突然亮如星火——断其右臂,直取中原。
大人,鲁师傅请您去工坊。书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工坊里飘着硫磺味,鲁七蹲在火药箭车前,眉头拧成疙瘩:引信一遇潮就哑,射程才百步。他掀开竹筒,里面的火药粉结着湿块。
辛弃疾盯着竹筒上的蜡封,突然想起老哑巴——当年在济南,那哑巴用棉絮裹着竹筒存话本,十年都没受潮。
换棉絮裹药,蜡封两层。他抓起一把棉絮示范,鲁师傅,试试?
鲁七的眼睛亮了。
他重新装箭,点燃引信。的一声,火箭划破夜空,拖着橘红的尾焰,落在三百步外的靶心上。
工坊里爆发出欢呼。
辛弃疾拍了拍鲁七的肩:赶制百辆,藏在庐州城外。
五日后,临安宫城的东暖阁里,韩元吉捧着军粮霉变的奏本,额头渗着细汗。
孝宗把茶盏重重一放:李守忠,即刻去查!
庐州的粮仓里,李守忠掀开第三百袋米,指尖捏起一粒——干燥,清白,还带着新米的清香。
袋上的《安民约》墨迹未褪,是辛弃疾亲笔写的:此粮养兵,亦养民。
陛下,粮未霉。李守忠跪呈米袋,袋上字是辛大人昨日新写的。
孝宗抓起奏本撕成两半:好个虞允文!
此时,辛弃疾正站在庐州城楼。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望着南方,京口的方向隐在云里。
江潮声仿佛从千里外传来,如万马奔腾。
他摸了摸腰间的软鞭,藤纹里还留着祖父的温度。
风越大,火越旺。他对着风雪低语,目光穿过云层,落在更北的地方——那里有座城,叫蔡州。
夜渐深时,他翻身上马。
随从要掌灯,他摆了摆手。
马蹄声踏碎积雪,往京口方向去了。
江风猎猎,星河如幕,他闭目静坐,任北风掀起衣袍。
远处传来浪打礁石的声音,像极了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