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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的更鼓敲过四更时,中军帐外的校场已被月光浸得发白。

三丈高的木台竖在中央,像柄倒插的剑,顶端那盏孤灯被夜风吹得摇晃,灯影在地上拖出细长的尾巴,扫过列队而立的将校们紧绷的下颌。

辛弃疾负手立在木台前,甲胄未卸,腰间玉剑穗子被风掀起又落下。

他望着台下百来号人,有跟随他从山东杀过来的旧部,有荆湖新募的乡勇,也有归正人里投诚的降将——这些人此刻都垂首屏息,连咳嗽声都压成了细沙漏过指缝的轻响。

诸君可知,今夜为何不设烛火?他突然开口,声如裂帛,惊得灯芯爆了个花。

前排的张副将下意识抬头,月光正照在辛弃疾眼底,像淬了冰的寒刃:因烛火照人,孤灯照心。他伸手虚点木台,今日本帅设这夜校兵策,不为论兵法,不为讲粮道,只为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诸君心里的真话。

台下泛起细碎的交头接耳。

戴明远抱着笔录册从帐中出来,青衫下摆沾着墨迹,他冲辛弃疾微颔首,便退到木台左侧,笔锋悬在册页上方,随时待命。

王铁柱,你先来。辛弃疾点了个归正人小校的名。

那黑脸汉子踉跄着上台,月光下能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末、末将以为,粮道改走鸡公山......

三句话。辛弃疾截断他,只说最紧要的。

王铁柱的额头渗出冷汗,抓了抓后颈:鸡公山窄,可伏兵难藏;大道宽,伏兵好躲。

末将听大帅的。他话音未落,辛弃疾已闭目,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王铁柱的尾音发颤,是因紧张;呼吸频率与寻常操练时无异,无诈。

孙景和。

军医官的脚步比旁人慢半拍。

他登上木台时,靴底蹭过台沿的新木茬,发出一声。

孤灯映着他泛青的下眼睑,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袖口,指甲尖在青布上叩了三下:粮不可轻动......他声音发黏,像浸了水的棉絮,若改道延误,伤兵断了药......

辛弃疾的指尖在掌心掐出红痕。

孙景和的呼吸比寻常快了两拍,尾音微颤的位置与前日讨论伤兵营调度时如出一辙,更要紧的是——他叩袖口的节奏,与三日前提及济南旧部时分毫不差。

他睁眼,目光如刀划过戴明远的笔录册,孙景和,粮不可轻动,伤兵断药,声颤三叩。

戴明远笔尖一顿,抬头正撞见辛弃疾微不可察的点头,便将二字轻轻点在句尾。

此时校场西角的栅门外,一顶褪色的蓝布斗笠晃了晃。

范如玉裹着粗布袄,药囊压得右肩微沉,正随着送夜粥的民妇混进降卒营。

她袖中藏着绿芜塞的半块炊饼,麦香混着药囊里的艾草味,在鼻端萦绕——这是她第三次扮作河北流民,专挑子时伤兵换药的时辰来。

小兄弟,这伤得每日换药。她蹲在草席前,竹片挑开青年卒臂上的布帛,腐肉的腥气冲得人皱眉。

那卒不过十六七,左脸有道刀疤,正盯着她腰间的药囊发怔:阿嫂,你说辛大帅真会去河北?

我娘还在真定府......

范如玉的手顿了顿。

她记得三日前这孩子还攥着她的手腕哭,说梦见金人拆了他家的房。

如今他眼里的光暗了,像被雨水浇灭的灶火。

怎会不信?她将金疮药均匀敷上,动作轻得像哄睡的娘,我男人也在河北,上月还托人带信说,辛大帅的令旗插到黄河边了。

青年卒的睫毛颤了颤:可我听张百户说......他突然噤声,左右张望,说大帅亲族都降了金,哪还顾得我们这些......

范如玉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抬头时,眼角弯成温柔的弧度:小兄弟,夜里总做噩梦吧?她从药囊里摸出个纸包,这是安神散,睡前用温水送服,梦会甜些。

青年卒接过纸包,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研墨握笔留下的。

范如玉看着他将纸包揣进怀里,又转向绿芜:这药铺的安神散,咱们连月买了三十斤,营里伤兵不过百人,哪用得了这许多?

绿芜正蹲在灶前添柴,闻言抬头,火光映得她耳坠子一闪:阿嫂是说......

有人私用。范如玉将药囊系紧,你且记着,明日取些药末,包在这帕子里。她褪下腕间的素银镯子,塞到绿芜手里,去后营找老周头,就说......

二更天了。绿芜突然压低声音。

栅门外传来巡夜的脚步声,范如玉裹紧斗笠,混在民妇堆里往外走,衣角扫过青年卒的草席,带落了半张包药的纸——上面模模糊糊有个字,被夜风吹得打旋儿,最后粘在灶膛边的泥墙上。

中军帐里,烛火噼啪爆了七次。

辛弃疾与戴明远相对而坐,案上摊开的笔录册被翻得卷了边。

当令尊若知,必慰八个字再次跳入眼帘时,辛弃疾的指节重重叩在案上,震得烛台摇晃。

戴记室,我父辛赞战死于济南城破那日,终年五十九。他抓起笔,在二字下画了三道红线,这孙景和,上月才随伤兵营调过来,怎会知我父名讳?

戴明远推了推眼镜,指尖抚过笔录上的墨迹:那日讨论强攻蔡州,话题从粮道跳到城防,偏他插这一句......

不是插。辛弃疾突然起身,佩剑撞在桌角,是心防崩了道缝。他走到帐外,月光落在甲胄上,像落了层霜,他定是想起了什么人,才会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死士营方向传来闷喝。

李二牛的大嗓门炸雷似的:反了!

竟敢烧老子的名册!

辛弃疾提剑便往死士营跑。

月光下,岩生捂着左臂跪在地上,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染透了半片草叶。

他脚边躺着个灰衣卒,被李二牛踩住手腕,怀里还揣着半块未燃尽的竹片。

末将巡逻时,见他往册房泼油。岩生咬着牙,冷汗把额发粘在脸上,抢火时......被他砍了。

辛弃疾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残页。

焦黑的纸边还沾着血,隐约能辨出字的右半部分,笔锋刚劲,与孙景和昨日批的伤兵调令如出一辙。

烧名册?他盯着灰衣卒惨白的脸,你当这营里的名字,是写在纸上的?他将残页凑到鼻端,有股淡淡的艾草味——与范如玉药囊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李二牛抽出腰刀,刀光映得灰衣卒浑身发抖:大帅,末将这就砍了他——

辛弃疾按住他的手腕,目光扫过岩生臂上的伤,又落在残页的字上,火能焚纸,却烧不尽人心。他直起身,月光将影子投在灰衣卒脸上,明日夜校再开,我要请孙副将,当着全营的面,说一次家父安好

此时,降卒营的灶膛里,绿芜正把半块安神散包进素银帕子。

她望着帕角绣的并蒂莲,想起范如玉说找老周头时的眼神——那是当年在建康城,辛弃疾被弹劾罢官时,范如玉去户部递状子的眼神,沉静里藏着把火。

绿芜将帕子塞进怀里,转身时,帕角擦过灶边的泥墙。

那半张带字的包药纸突然飘落,恰好盖在她脚边的药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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