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的烛芯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二字上,将信笺灼出个焦痕。
辛弃疾屈指弹去灰烬,目光却黏在那两个字上,指节抵着案几,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元嘉。范如玉的声音裹着炭火的暖意漫过来。
她不知何时已放下补到一半的甲衣,正握着他冻得冰凉的手往铜炉边送,手比砚台还凉。
辛弃疾这才惊觉自己站得太久,檐角的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指腹蹭过她指尖的针茧——这双手白日里补甲,夜里翻账,此刻还带着墨香,玉娘,你说这庐州...是火引子,还是烧向咱们的火?
范如玉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抽出身去。
她走向案头那叠泛黄的账本,青衫扫过炭盆,带起一缕轻烟。上月盐引多出三千引。她翻开第三本账册,指甲在庐州通济商行一行上叩了叩,我查过,这商行的东主是贾元弼旧部,专走淮水私货。
辛弃疾的瞳孔微微收缩。
贾元弼是三年前因通敌被斩的前户部侍郎,其党羽虽明里散了,暗线却如蛛网般缠着两淮商路。
他伸手抚过账本上的墨字,忽然想起前日演兵时,老卒刘十八射偏的那支断箭——箭簇没入靶心三寸,箭杆却裂了道缝,像极了这些表面安稳、内里溃烂的商路。
周海蛟。他突然扬声。
外间值夜的亲兵应声掀帘而入,带进来一股子寒气。
周海蛟的皮甲上还凝着霜,军靴在青砖上碾出湿痕:制置使。
你速遣两船。辛弃疾从袖中摸出枚虎符拍在案上,一船装空粮箱,明着往庐州去;另一船藏二十精骑在底舱,到岸后潜伏城外。他指节敲了敲范如玉点出的通济商行盯着谁夜里开仓,谁见了北商模样的人就缩脖子。
周海蛟低头看了眼虎符,喉结动了动:末将明白。转身时,他瞥见范如玉正将那页盐引账页小心撕下,用蜜蜡封进信筒——这是要给临安的密奏。
岩生。辛弃疾又唤。
门帘再掀,岩生揉着眼睛进来,发梢还沾着酒渍:大人,末将刚在醉仙楼听了半宿小曲儿...
明晚接着去。辛弃疾扯了扯嘴角,就说制置使要调三千兵援庐州,说得越急越好,最好拍着桌子骂庐州丢了,江防喝西北风
岩生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开:末将这就去灌两坛烧刀子,保准醉得连亲娘都认不得。
待帐中只剩夫妻二人,范如玉将蜜蜡信筒塞进他掌心:内患比外敌难防。
我知道。辛弃疾将信筒贴身收好,指腹摩挲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当年在山东,我爹说外寇是刀,内奸是毒。
这毒,得用他们自己的药引子解。
三日后的寅时,江楼的梆子刚敲过五更。
周海蛟的马蹄声碎在雪地上,像急雨打在青瓦。
他撞开帐门时,甲叶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怀里紧抱着个檀木匣:大人!
庐州城外,通济商行的管事后半夜开了仓,接了三个黑衣人。
末将带人堵个正着!
辛弃疾掀开匣盖,金锭的冷光混着盐引的墨香涌出来。
最底下那道盐引上,庐州盐司的朱印还没干透——和范如玉账本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好个以盐引换军机。他将盐引拍在案上,烛火映得金锭泛着冷芒,孙景元要的不是钱,是乱我两淮商路,断我军资。
范如玉凑过来看,指尖划过盐引边缘的暗纹:这纹路是淮北盐场的,金人占着的盐场。
好,好。辛弃疾突然笑出声,抓起笔在奏疏上唰唰写着,我便参这通济商行五条:私贩北盐、夜会胡商、私开军仓、伪造盐引、勾结叛党。他抬头看向妻子,眼里燃着火,不捉孙景元的尾巴,只烧他的梯子。
当夜议事厅里,十二盏牛油灯渐渐把帐子照得透亮。
诸将靴底的雪水在青砖上积成小水洼,刘十八站在最后排,铠甲擦得比年轻人的还亮——那是他儿子当年留下的。
末将请命带三千人援庐州!左军统领王雄抱拳,声音震得帐顶落雪,庐州若失,江防侧翼全露!
庐州之危,七分虚。辛弃疾按了按手,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若我分兵,正好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他指向挂在帐中的江防图,江防如故,簰洲浮桩不动。
另遣十骑,每日往返庐州道,扬旗扬尘——让庐州城里的人,让淮北的金人,都以为大军要来了。
范如玉站在帐角,看着丈夫用炭笔在图上画了个圈。
她知道,这圈里圈的不是庐州,是孙景元的局。
四日后的清晨,绿芜的马蹄比晨雾还轻。
她掀帘进来时,发间还沾着庐州医馆的药香,袖中密信上的墨痕未干:医馆里有三个伤号,肩背中箭,口音混着东平腔。她压低声音,用的药是雪参膏——北地才有。
辛弃疾闭了闭眼。
金人的雪参膏他见过,那年在山东,他带着五十骑闯金营,救耿京时,金将帐里就摆着这东西。金军先锋到了庐州,主力还在淮北。他睁眼时,目光如刀,他们要的是我分兵,好让主力趁虚渡江。
那怎么办?范如玉替他添了盏灯。
敌以虚动乱我,我以实静制敌。辛弃疾将《御金三策》翻到第十九页,用铁匣封了,风起庐州,浪压淮北。
话音未落,江哨的铜锣声炸响在夜空里。
簰洲湾夜现小舟!哨兵的呐喊混着江风灌进帐来,像是测水深的!
辛弃疾走到檐下,江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
他望着江心那几点模糊的灯火,忽然笑了——金人要测的,是渡江的深浅;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深浅,在人心。
夜越来越深,江风里裹着股子刺骨的寒意。
范如玉替他披上狐裘时,指尖触到他后背的甲片——不知何时,他已悄悄穿好了软甲。
明日该更冷了。她望着江面,那里结着层薄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这冰...怕是要厚起来。
辛弃疾望着那层冰,忽然想起刘十八那支断箭上的还我河山。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它在掌心融化:冰再厚,也封不住人心的火。
江潮拍打着岸石,将那层薄冰撞得细碎。
可谁都没注意到,今夜的寒潮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猛——簰洲湾的冰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江中心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