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汉阳城头的箭楼像浸在浓墨里的笔,只露出尖尖的檐角。
辛弃疾的白马踏碎吊桥前的薄冰,青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跟随他二十年的长剑——剑鞘已磨得发亮,剑穗却仍是范如玉新婚时绣的并蒂莲。
敌...敌将!守卒的惊喊撞在城墙上,回音撞得人心发颤。
雷莽从箭楼里冲出来,腰间铁胎弓地拉开,箭头直指辛弃疾咽喉。
他手腕暴起青筋,喉结滚动着要喊,却被一道力道撞得踉跄——阿言不知何时扑上来,双臂死死箍住他的弓臂。
少年通译的指甲几乎掐进雷莽皮肉里:将军!
他单枪匹马!
若杀了,天下人都说咱们真反了!
雷莽的箭尖晃了晃,余光瞥见城楼下那抹青影。
辛弃疾已翻身下马,掌心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泛白。
城上众人屏住呼吸,却见他突然抽剑,一声掷在雪地上。
剑穗扫过积雪,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水痕。
李校尉!他仰起脸,晨雾里的声音像浸了松油的火把,我来讨一个字——可愿听我三日?
城垛后传来粗重的喘息。
李铁头扶着女墙探身,绷带渗血的肩头随着呼吸起伏。
他记得这声音——二十年前在山东义军里,也是这样清冽的嗓音喊他铁头兄弟,在箭雨里拽他躲进断墙;三年前在滁州赈灾,也是这样带着暖意的声音拍他后背,说你带的兵,我信。
此刻这声音混着雾,撞进他发疼的太阳穴里。
放吊桥。李铁头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链。
雷莽的弓地砸在地上。
阿言松开手,额角的汗混着雾水往下淌。
铁链摩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吊桥地砸在护城河上,震得积雪簌簌落进冰面。
辛弃疾踩上桥板时,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桥板的吱呀声。
城中百姓早闭了门户,青石板路上只有他的马蹄声。
墙角缩着个穿补丁棉袄的孩童,正把冻红的手指往嘴里塞,见他过来,地哭着往巷子里钻。
他勒住马,望着紧闭的木门上斑驳的门神,忽然想起范如玉昨日说的话:百姓怕的不是刀枪,是寒了的心。
军营旧址的枯木还挂着半幅战旗,褪色的字在风里打旋。
辛弃疾伸手抚过旗杆上的刀痕——那是李铁头当年练刀时劈的,他总说刀不快,护不住人。
指尖触到裂痕里的木屑,他忽然闭了眼。
金手指运转时,太阳穴突突跳着,眼前浮现出李铁头的影子:
——采石矶血战,李铁头背着伤兵趟过齐腰的冰水,甲叶上结满冰碴;
——军资处门前,他攥着阵亡名单跪了整夜,小吏甩着算盘珠冷笑:死的又不是你兄弟,闹什么?;
——破庙屋檐下,他妻子抱着病儿发抖,怀里只有半块硬饼,见他来忙把饼往孩子嘴里塞:铁头,咱不闹了...娃饿...
李大牛,河南陈州人,母张氏,妻亡于渡江乱兵,遗孤二岁未名。
辛弃疾的声音突然哽住。
他睁眼时,睫毛上挂着泪珠,落在积雪里洇出小坑。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铁头——那熟悉的靴底与青石板的摩擦声,混着伤药的苦香。
城南贫巷里,范如玉的青布裙沾了泥。
她跟着绿芜拐过三个弯,在一间漏风的土屋前停住。
门里传来咳嗽声,是赵婆。
老妇人开门时,白发乱蓬蓬的,竹杖点地的声音像敲在人心上:又是来讨粮票的?
没有!
我儿的帛还没领全呢!
范如玉蹲下来,看见赵婆怀里揣着块布包。
布角渗出暗红,她心跳漏了一拍:阿婆,我是辛帅夫人。
赵婆的手突然抖起来。
她解开布包,露出半截染血的断指,指甲盖还留着紫黑的淤痕:我儿战死前,咬断手指塞给同乡。
说...说让我拿这个换帛。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朝廷许了三匹帛!
可徐知俭的人只给半匹粗麻,说死的多了,轮不到你
范如玉觉得喉头发紧。
她接过断指,指尖触到冰凉的骨茬,像被针扎了一下。
转头对绿芜道:去抬银箱。
城南空场上,徐知俭的抚恤银箱被短刀劈开时,霉味混着铜钱的锈味涌出来。
范如玉抓出一把铜钱,混着发霉的糙米撒在地上:各位伯叔婶子看!
这箱子里九成是空的!
徐知俭拿转运耗损当幌子,贪的是咱们儿郎的血钱!
人群里爆发出怒吼。
有老卒攥着断剑冲上来,一剑劈在银箱上:老子在淮河守了八年,原来给狗守的!赵婆颤巍巍捡起枚铜钱,用袖口擦了又擦,突然嚎啕大哭:我儿...我儿的帛...回来了...
校场的火盆烧得正旺。
辛弃疾将荆湖北路抚恤账册一页页投进去,火舌舔过纸面,响着卷成黑蝴蝶。
他望着跳动的火光,声音像浸了铁水:三百七十二名阵亡将士——
台下突然静得能听见雪化的声音。
王铁柱,庐州合肥人,父早亡,与母相依,临终前喊娘,我护着淮水呢;
张二狗,黄州麻城人,新婚七日投军,妻送他时塞了双虎头鞋,说等你回来给娃穿;
李大牛,河南陈州人,母张氏,妻亡于渡江乱兵,遗孤二岁未名——
住口!李铁头突然踉跄着冲上来,眼眶红得要滴血。
他想起那年冬夜,弟弟大牛拽着他的衣角:哥,我也去杀金人!想起他捧着弟弟的断指跪在军资处,小吏把名单往他脸上一甩:没名没姓的,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
铁头。辛弃疾抓住他的手腕,掌心还留着白天划开的伤口,血珠渗出来,这些名字,我背了七夜。
不是为记功,是为让天下人知道——他们不是数字,是有娘生、有妻等、有娃盼的人。
李铁头的手抖得厉害。
他望着火里的账册,突然蹲下来,把脸埋进手掌。
哭声像闷在瓮里的雷,震得校场的旗杆都晃了晃。
三军遗属跟着哭起来,有白发老母拍着大腿喊我儿的名字,有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哭他爹能听见么。
夜深时,驿馆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雷莽缩在柴房里,手指抠着墙缝。
对面的虞党死士扯了扯黑巾:将军,再不动手,李铁头要被那姓辛的策反了!
闭嘴!雷莽压低声音,等他睡了,你从后墙翻进去...完事放把火,就说他拒降被杀。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
阿言贴在窗纸上的耳朵动了动,指甲掐进掌心。
他猫着腰绕到后巷,正撞上进城送菜的秦猛。
少年抓住亲卫的衣袖,急得舌头打结:雷...雷莽要杀元帅!
在...在柴房!
秦猛的刀立刻出鞘。
他拍了拍阿言的肩,带着亲卫潜进驿馆。
后墙传来瓦片碎裂声时,他正好躲在廊下。
月光里闪过一道刀光,他纵身扑过去,左臂一挡——刀刃割进皮肉的疼让他倒吸冷气,但右手的刀已架在刺客脖子上。
雷将军好手段。辛弃疾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他倚着门框,青布衫被火光映得发红,你说要替将士鸣冤,可你私通虞党,引刺客,烧账册——他突然冷笑,你图的不是公道,是李铁头的汉南王位子!
雷莽的脸瞬间煞白。
他刚要扑过去,秦猛的刀光一闪,一声,他的右臂垂了下来。
血溅在廊柱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拖下去。辛弃疾转身走进屋,火盆里的炭块爆响。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他望着案头未拆封的军报,忽然听见屋顶传来击板声。
老周的嗓音混着夜雾飘下来:好一出《断刀记》——元帅焚册明心迹,将军断臂见贪念!
黎明前的寒气渗进骨缝。
辛弃疾站在驿馆门口,望着被捆成粽子的雷莽。
秦猛押着人过来时,他瞥见街角有个身影——阿言缩在墙根,正往怀里揣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是半块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元帅。少年把红薯递过来,您没吃晚饭。
辛弃疾接过红薯,指尖触到少年冻红的手背。
他抬头望向汉阳城门,晨雾正慢慢散,能看见城楼上李铁头的影子。
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响,是绿芜带人抬着什么过来了——借着微光,能看见木箱上沾着的霉粮。
他翻身上马,青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去城门。
雷莽被拖上马时,突然嘶喊:徐知俭的银窖在城南...在...话音被风声撕碎。
辛弃疾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摸了摸腰间——那里还别着范如玉今早塞的暖手炉,此刻正隔着布料,暖着他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