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军祠飞檐时,辛弃疾正立在朱漆门侧。
他指尖抚过门扉上凝着的夜露,凉意顺着肌理渗入,像极了昨夜地牢里完颜延寿手背的温度。
三百七十二块牌位在香雾中若隐若现,檀香混着晨露的湿意,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怆。
大帅。身后传来低哑的唤声。
完颜延寿立在五步外,手里仍攥着那支雁形银簪。
他卸了夜行衣,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褐,发梢还滴着水——想来是在井边洗过脸了。
晨光里他眼尾的红痕未褪,倒衬得眉骨更显冷硬,唯攥着银簪的指节泛白,泄露几分慌乱。
辛弃疾推开祠门:进来吧。
檀香陡然浓郁。
完颜延寿跨门槛时踉跄了下,目光扫过满墙牌位,喉结动了动。
案上《忠魂志》已展开,墨迹未干的二字在纸页间格外醒目——河南陈留人,战死颍州野渡,遗妹阿霓,年十六,流落建康。
这是你旧部的弟弟?完颜延寿声音发涩。
是北地遗民的骨血。辛弃疾指尖轻点二字,我让人查过,他战死前怀里还揣着半块锅盔,说是要留着给妹妹。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细碎的啜泣。
那声音像断线的珠子,先轻后重,撞得人心发颤。
完颜延寿猛地转头,见个穿月白粗布衫的少女扒着门框,发辫散乱,脸上还沾着草屑。
她盯着案上的《忠魂志》,突然扑过来,双臂死死环住木册,泪水大滴大滴砸在二字上:我就是阿霓!
我哥......他临死前说,若遇辛元帅,代他叩首!
完颜延寿如遭雷击。
他踉跄后退两步,后背撞在供桌上,烛台摇晃,香灰簌簌落在他肩头。
少女抬起脸时,他看清了那眉眼——与他三年前战死的亲卫阿烈有七分相似!
那时阿烈跪别他去探宋营,说等我回来,带您看我妹妹绣的并蒂莲,不想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你......你怎还活着?他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少女发顶,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
范如玉不知何时立在门侧。
她着湖蓝褙子,腕间玉镯轻响,抬手扶住阿霓颤抖的肩:姑娘莫哭,且随我核对《寻亲录》。她转头对随侍的绿芜道:取前日从建康送来的册子。
绿芜捧着檀木匣小跑而来。
范如玉翻开匣中泛黄的纸页,指尖快速扫过:王五,陈留北乡,父早亡,母病殁于建炎四年,妹阿霓,生辰......她抬头看向阿霓,你左腕是否有颗朱砂痣?
阿霓慌忙卷起衣袖。腕间一点红痣如血,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确认无误。范如玉取过案上帛匹,轻轻盖在阿霓肩头,这是大帅命人备的抚恤,另立碑王五之妹阿霓归正处,明日便刻在军祠后墙。
阿霓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我北地千户,皆盼南风送信——江南有人记我们名字!她话音未落,完颜延寿眼前突然浮现一片雪原。
那是他十二岁那年随父出猎的辽东。
雪没过马膝,他缩在皮裘里打颤,却见道旁有群人正朝着南方跪拜。
老妇把冻硬的炊饼贴在胸口焐软,塞给身边的小娃:吃吧,吃完咱们给南边的皇帝磕个头,求他带咱们回家。
归......归......
模糊的念叨声突然清晰。
完颜延寿踉跄着扶住供桌,指节捏得发白。
那些被他用刀刃斩断的记忆如潮水倒灌——母妃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莫要忘了陈留的祖坟,幼弟哭着追出燕京城门喊哥哥带我回南边看桃花,阿烈死时手里攥着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你听见了?辛弃疾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
完颜延寿猛地抬头。
晨光里,辛弃疾眼尾的细纹泛着暖光,不像那日地牢里的冷硬,倒像他幼时在陈留见过的教书先生。
北地遗民的字,重逾千钧。辛弃疾抬手,虚虚按在他心口,你从前听见的是刀兵,今日听见的,是人心。
午时的日头爬上飞檐时,军祠里的香换了第三炉。
完颜延寿摘下面具搁在案上,清瘦的面容终于见了天日——眉骨高挺,眼尾微挑,倒有几分南朝士族的清俊。
若天下太平,汝愿归何处?辛弃疾第三次问。
完颜延寿盯着案上的银簪,喉结动了又动:我生于辽东,长于燕京,然母葬陈留,弟骨在采石......我已无家。
你若有家,便是不愿再逃之人。辛弃疾凝视他的眼睛,我放你北归,不为招降,只为让北地知道——江南有人记你们的名字,也愿你们回家。
完颜延寿突然抽出腰间匕首。
刀刃寒光闪过,左袖地落在地上。
他取过供桌上的火折子,将染血的布帛投入铜炉:此袖染过宋人血,今日祭我旧魂。说罢双膝一弯,重重叩首三下,我愿献金国边防图三卷、玄鸦卫细作名单七十二人,非为投效,只为赎罪。
李铁头从偏门冲进来接图,展开半卷便倒抽冷气:这......这是中都外围的关防图!他抬头看向辛弃疾,眼里燃着光,大帅,这图能让咱们少折损三千儿郎!
辛弃疾却摇头:我不纳你为属,只放你为。他指了指案上的《忠魂志》,北地百姓要的不是图,是知道江南有盏灯,照着他们回家的路。
黄昏的风卷着残阳钻进城门时,胡三秤被押到了刑场。
他发髻散乱,脸上青肿,见了辛弃疾便破口大骂:狗官!
你杀了我,金廷定要血洗......
且慢。
完颜延寿从人群中走出。
他换了身玄色直裰,腰间挂着那支雁形银簪。
胡三秤见了他,眼睛猛地睁大,喉间的骂声戛然而止。
此人虽恶,然亦奉命行事。完颜延寿转向辛弃疾,若杀之,金廷必以宋人残杀降者为辞,煽动北民仇宋。
辛弃疾盯着胡三秤发抖的膝盖,沉默片刻,抬手指向北方:剥其衣冠,逐出边境,永不许入。
胡三秤被拖走时,完颜延寿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原来,仁亦可为兵。他转头看向辛弃疾,目光里的冷硬早已碎成星子,三日后,我北归。
风起城楼。
残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柄收进鞘里的剑。
完颜延寿伸手按住腰间的银簪,忽然笑了:阿霓说要给我绣并蒂莲帕子,说等我回来......他声音渐低,望向北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三日后,汉阳城门下的青石板上,晨露未曦。
李铁头率先锋营持矛肃立,铠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城楼上,辛弃疾负手而立,望着城门缓缓开启——那里有个玄色身影跨上青骓,银簪在发间一闪,像极了北归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