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黎明是被一声号角撕破天幕的。
辛弃疾立在望江台最高处,青布披风被江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东方鱼肚白里渐次亮起的星子,指节在腰间剑柄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归乡军总旗令。
六十四座营寨霎时腾起声浪,如滚雷从江面碾过:用兵之道,先审攻守......
《美芹十论》首章的诵声撞碎了汉水的晨雾。
范如玉捧着铜盆站在他身后,见他喉结动了动,眼底映着对岸城堞的轮廓。
三年前在建康写这策论时,墨汁溅在宣纸上的痕迹还在眼前,可此刻这些字句不再是案头的纸页,而是从六千儿郎喉咙里迸出的钢钉,要楔进襄阳城每块砖缝里。
大帅,范如玉将热手巾递过去,今日风大。她的指尖触到他手背,凉得惊人——自昨夜子时起,他便站在这里,望着襄阳方向的灯火由疏转密,像有人在暗中往那座死城里填活气。
诵声越传越远。
襄阳西巷的老茶棚里,王阿婆踮着脚爬上晒谷架,眯眼望见江对岸字帅旗翻卷如血。
她怀里的孙儿攥着半块冷炊饼,突然指着天空喊:阿婆看!
他们举的布帛上有我的名!
城东北的守军箭楼里,两个金兵缩在火盆边,耳中灌着江对岸的诵声。南朝人背的那书,我在伙房听老卒念过......年轻的伍长搓着冻红的手,说只要归正,田契、户籍、连老家祠堂的牌位都给立。他摸出怀里皱巴巴的绢册,我阿娘在黄州,前年中秋还托人带过桂花糖......
完颜合达的铁靴踏在谯楼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腰间的虎符撞着佩刀,丁零当啷的,倒像是在替江对岸的诵声打拍子。将军,亲兵小顺子抱着皮甲追上来,您昨夜没合眼,这甲......
闭嘴。完颜合达扯过皮甲往身上套,金属鳞片擦过锁骨旧伤,疼得他倒抽冷气。
这伤是十年前在山东老家抗蒙时留下的,那时他以为自己要为大金守疆土,可此刻望着城下攒动的人头——卖炊饼的张老汉、替人写状的李秀才、总在城门口给乞儿分馒头的孙娘子,哪个不是生在汉水边、长在宋土里?
若开城,能归否?
低语声从城墙垛口飘来。
完颜合达脚步一顿,见三个士卒缩在女墙后,其中一个正是前日要翻城跑的年轻卒子。
他按刀冲过去,靴跟在城砖上磕出火星:尔等忘忠义乎?
老兵突然跪了下来。
他脸上的刀疤在晨光里泛着青白,额头重重叩在城砖上:将军,小人母在江陵,三年未通音讯。
前日见南朝《归正录》里有小人名字,连阿母的生辰、老家院角那棵老杏树都记着......他抬起头时,眼角挂着血珠,小人不是贪生,是不想再为异国死——您看看这城,哪家没个南朝的根?
完颜合达的手在刀柄上松了又紧。
他望着老兵背后,守城的士卒们或低头摸绢册,或攥着半块从江里捞起的《归正录》残页,连最精锐的铁林军都有人红了眼眶。
晨雾漫上来,模糊了城楼下的青瓦白墙,却清晰了记忆里母亲的声音:合达啊,咱老家的土是暖的,攥一把能攥出稻花香。
他突然松开刀柄,甲叶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去,把箭楼的弓收了。小顺子愣在原地,他又补了一句:此非叛,乃人心归土。
夜色再临的时候,徐文昭摸黑来到西门侧闸。
他是襄阳府三十年的老吏,熟得闭着眼都能数清每块闸板的榫头。
指尖触到第三块闸板时,他摸到了前日埋下的记号——半枚铜钱,是归乡军细作留的。
一声,闸板裂开条缝。
汉水支流的暗渠里涌出细密的水声,百余个裹着破棉袄的身影鱼贯而出。
最前头的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看见闸外的篝火时,腿一软跪在泥里,婴儿地哭出声,倒像是替她喊出了三年的闷在喉咙里的。
范如玉提着灯笼迎上来时,鬓角的银簪被夜露打湿了。
她接过妇人怀里的婴儿,触到那小身子裹着的旧襁褓——是用宋钱纹的布料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金缕更暖人。阿姊莫怕,她声音发颤,把怀里的热粥递过去,这里有米,有药,还有......
阿姨看!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她。
扎着双髻的小女孩举着一束野艾,草叶上还沾着晨露,阿母说,这是小禾姐姐给的,她说辛公会救我们。
范如玉的泪砸在野艾上,溅起细碎的清香。
她蹲下来,把小女孩冻红的手揣进自己袖中:阿姨替辛公谢你。野艾的茎秆擦过她手腕,像极了当年在济南老家,阿爹教她辨认草药时的触感——那时她便知,有些东西比刀枪更利,比如人心,比如归乡的念头。
次日正午的阳光晒得城砖发烫。
辛弃疾勒住青骓马时,正看见襄阳城门缓缓洞开。
完颜合达站在门洞里,身上的甲胄擦得锃亮,却没佩刀,只捧着个粗陶土坛。
他身后跟着残部,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从《归正录》上撕下的绢条,在风里飘得像一面面小旗。
吾不降于兵,不降于将。完颜合达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唯降于江南万民之愿。
此土,交还故主。
辛弃疾翻身下马,靴底碾过江边的碎石。
他伸手去接土坛时,指腹触到坛身的粗粝——是襄阳城根的土,混着草屑和碎陶片,还带着正午的温度。此土,终归故人。他轻声说,喉间发紧,像有团火在烧。
百姓潮水般涌出来。
有白发老人捧着半块旧瓦当,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宋时物件;有妇人举着褪色的红盖头,说这是她嫁进襄阳那年,娘家从江南捎来的;最前头的小女孩又举着野艾,这次她的阿母跟在身后,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辛公,我们回家了。
跪在最前面的老茶棚王阿婆突然哭出了声,她的哭声像一颗投入江中的石子,激起千层浪。辛公救我!呼声此起彼伏,撞得城堞上的铜铃叮当乱响,惊飞了一群栖息的麻雀。
辛弃疾闭了闭眼。
金手指在脑中翻涌——那幅原本星星点点的星火图突然活了,荆湖七州的民心连成了江河,汉水、长江、湘江......条条大川奔流向南,卷着泥沙,裹着草木,带着千年未断的乡音,在他识海里掀起惊涛。
原来,山河有灵,只待人唤。他喃喃自语,睁眼时眼底有光在跃动。
天命归南,大宋中兴在即!
陆子昭的声音从观星台传来。
这位白发星象官仰着头,手中的浑天仪在阳光下泛着金芒:将星入紫微,主星明,客星暗,此乃百年未见之吉兆!
江风突然大了。
归正灯顺流而下,每盏灯上都写着归乡人的姓名,火光映着水面,像撒了一把星星。
范如玉站在他身侧,悄悄把那束野艾别在他披风上。
野艾的香气混着江风,漫过襄阳城,漫过汉水,漫向更南边的故土。
暮色降临时,襄阳城门依旧大敞着。
有挑着扁担的货郎从城里出来,担子里装着半筐新摘的菱角;有牵着毛驴的老汉,驴背上驮着个红漆木匣,说是要去江南寻亲;连守城的金兵都换了素衣,帮着百姓搬行李。
大帅,范如玉指着城门方向,今夜怕是要忙到子时。
辛弃疾望着城门口攒动的人影,把土坛轻轻放在江边的青石板上。
坛口的封泥被江风吹开,几缕细土飘出来,落在他脚边,像在替归乡的人引路。传令下去,他说,城门大开三日,百姓出入不设查验。
范如玉望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突然懂了——有些城,破在兵戈;有些城,破在人心。
而他们要守的,从来不是一座孤城,是万里山河里,每一寸念着归乡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