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恩的马蹄踏碎临安城的晨雾时,东华门的铜锁刚被宫监拔开。
他衣襟沾着夜露,怀里的笔录用油皮纸裹了三层,抵着心口还带着体温。
值门的内官见是御前中使,连通传都免了,直接引着往垂拱殿偏殿去——孝宗昨儿个守了半宿烛火,天刚亮便传了张承恩到即刻见的口谕。
偏殿里的檀香混着墨腥气。
孝宗正用玉镇尺压着小德子带回来的茶盏拓印,拓纸上那团茶渍在晨光里像块凝固的血。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辛幼安近日可曾越矩?
张承恩地跪了,额头触到青石板的凉。
他想起寒潭竹院里,辛弃疾抚着碑时,野艾香里真有股铁锈味——那是归正人鞋底渗进泥土的血。
想起昨夜辛帅站在祠前,心镜里炸开的星火连成河,百姓举着野艾往北走,脚印里的血把地都染红了。
这些他都没写进笔录,此刻却全涌到喉头。
陛下。他声音发哑,臣见辛帅夜祭归正兵,三柱香插在无名土堆上,香雾缠着重病老兵咳血的帕子。
又闻他对夫人说此茶一为君,一为民,茶盏里浮着滁州城墙上北归雁的影子。他顿了顿,想起辛弃疾舞剑时的模样,剑尖挑落祠前灯笼,火光映得眼眶通红,臣没见权臣,只看见个...把字当枷锁套在脖子上的痴人。
龙案上的密报地被拍响。
江西安抚使的字迹力透纸背:辛旧部聚三千,粮草暗运至黄州。孝宗指节叩着案,指腹蹭过茶渍拓印的纹路:聚兵运粮,不是异动是何?
那三千人里,有当年滁州灾时他救的流民,有隆兴和议后被遣散的老兵,还有范夫人在江陵织坊收的孤儿寡母。张承恩抬头,眼底血丝像蛛网,粮草是辛帅自掏俸禄,加上归正百姓卖了田契凑的——臣亲眼见个老妇把陪嫁银簪塞给运粮队,说给孩子们打箭镞
殿外忽有鼓声传来,咚咚如擂心。
内侍捧着乌木匣跪进来,匣上封泥还沾着野艾香。
孝宗打开,首先触到的是束野艾,茎秆上的刺扎得他指尖发疼。
野艾底下压着两本册子:《忠魂录》副本封面有半枚血指印,《归正录》全卷边角翻得发毛,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翻开《归正录》,第一页写着张三,庐州人,母在江陵织坊,第二页王二妹,徐州人,弟随耿京义军战死,字迹有浓有淡,有的是狼毫写的,有的像是用炭笔补的。
翻到中间,夹着片艾叶,上面八个字被指甲刻得深凹:君疑我,我亦疑己,唯民不疑。
唯民不疑...孝宗轻声念,指腹抚过二字——这名字他记得,去年庐州闹饥荒,有个老妇跪在宫门外求粮,口口声声说儿子在南朝当差,后来被巡城卫拖走了。
原来那儿子叫张三,此刻正写在辛幼安的本子里。
若朕不诏,彼可出否?他突然问。
张承恩伏地,额头抵着砖缝里的青苔:臣见他夜舞剑,泣呼元嘉若私心,天诛地灭。
元嘉是文帝年号,当年北伐因主和误事...他这是把自己困在忠字里,拿古人的错罚自己呢。
殿外鼓声更急了。
归心祠前的问心台搭在老槐树下。
林子敬攥着《忠魂录》站在台上,青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中衣——那是他跟着辛弃疾在滁州赈灾时穿的旧衣。
台下围了百来号太学生,有个圆脸少年挤到前排:辛安抚若真忠,为何不亲自来临安辩白?
林子敬没答话,反手翻开《忠魂录》。
纸页哗啦响,他指尖停在一行字上:李四,原鄂州义军,绍兴三十年战死,妻儿流落建康。声音突然拔高:你们可知李四怎么死的?
主和党清剿义军时,他为护二十个百姓,被乱箭射成了筛子!
他妻儿在码头搬货,女儿被牙子拐走时,喊的是我爹给南朝流过血
台下静得能听见槐叶落地。
林子敬把本子举过头顶:辛公为什么不来?
他若倒了,谁给这些死人立碑?
谁给活人讨公道?他话音未落,先前质问的圆脸少年突然抹了把脸,挤上台来:林兄,我跟你抄《忠魂录》去!
暮色漫进归心祠时,钟九皋的琴音正漫过野艾林。
他抱的是把断了弦的焦尾琴,剑穗上还沾着荆门道上的泥——听说金军要南犯,他背着琴剑赶了七夜路。
《还魂引》起调是孤雁北飞,琴音里带着裂帛似的痛,弹到归心似箭段,弦突然地崩了。
好曲!
夜雾里传来粗哑的喝彩。
七个灰衣汉子从野艾丛里钻出来,膝盖上还沾着泥,为首的老卒撩起裤管,露出腿上碗口大的伤疤:忠勇营王铁牛,当年辛帅在山东带的兵!他身后六人跟着跪下,额头碰着野艾茎秆,听说辛帅要救庐州百姓,我们兄弟从荆门讨饭来的!
钟九皋放下琴,抽出腰间铁剑。
剑尖在地上划出个方阵,又用剑柄敲了敲随身带的牛皮鼓:金狗骑兵快,传令要靠鼓点。
长三短二是进,长二短三是退——记不住的,拿剑鞘抽!
墙那边,辛弃疾正站在竹院的老梅树下。
他闭目,心镜里那片星火突然亮了——庐州方向有一点光在跳,像有人举着松明在暗夜里晃。
他听见模糊的心声,是个老妇的口音:我儿若在,定要他回江南。
这一战,我们不夺城,只还家。他对着风轻声说。
次日黎明,望江台的晨雾还没散透。
辛弃疾站在台顶,六十四营的甲胄在雾里泛着冷光。
他伸手按住腰间玉牌——那是当年耿京义军的虎符,如今裹着范如玉绣的艾纹帕子。
诵《美芹十论》首章!
第一声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炸响时,李铁头的快马正冲进校场。
他滚鞍下马,怀里的布包还带着庐州的风:帅!
庐州西岭百姓堆了三十堆艾草,说等咱们到了就点火——有个瞎眼老妇摸黑往柴堆上添草,说这是给我儿子引魂的
辛弃疾望着北方,野艾在风里翻涌,像片绿色的海。
他摸出怀里的《归正录》,指尖划过二字,突然笑了:去传令六十四营...
话未说完,校场里的诵声已如潮涌,裹着野艾香往北边滚去,撞碎了最后一缕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