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城火熄三日,烟尘未散,焦土之上犹有余烬暗燃。
百姓持艾祭魂的点点微光,早已随晨雾消尽,唯断壁残垣间几株野艾在风中轻摆,如守灵之人低首默哀。
城中军帐尚未撤去,诸将列立堂下,甲胄未解,目含怒意。
忽闻驿马嘶鸣,蹄声裂空,一骑自江州方向破雾而来,黄封密诏高举胸前,尘土覆面却不敢稍停。
传诏官滚鞍下马,声音冷硬如铁:“圣旨到——辛弃疾接旨!”
众将屏息,目光齐集主位。辛弃疾整衣出列,跪地听宣。
“卿功高,宜静养,勿劳形神。着即交割兵权,调任提举江州太平观,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诏书落地,满堂死寂。
副将王世隆猛然踏前一步,手按刀柄,怒喝:“舒城方复,民心初附,北敌未退,岂可临阵易帅?此必奸人所为!”
都监张成亦愤然道:“我等浴血奋战,百姓焚屋焚身为助,今捷报未发,天子反夺兵权?天下岂有此理!”
帐内群情激愤,刀鞘撞地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已暗中遣人召集亲兵,只待一声令下,便拒不受命。
烛火摇曳,映照辛弃疾面容沉静如水。
他缓缓起身,拂去膝上尘土,踱至窗前。
窗外,一束野艾插于陶瓮之中,叶尖尚凝露珠,随风微颤。
他凝视良久,忽轻叹一声:“若此诏为真,是君命也,不可违;若为伪,则更不可乱——乱则师出无名,反授人以柄。”语罢,提笔蘸墨,在诏书空白处写下“奉旨”二字,字迹端凝,力透纸背。
“李铁头!”
“末将在!”亲兵头领抱拳而立,眸中血丝隐现。
“星夜传令各营:兵权暂交江西安抚使衙门接管,旧部归建,粮械清点造册,不得擅动一卒,违者以抗旨论。”
众人愕然,李铁头咬牙叩首:“诺。”
当夜,月色昏蒙,寒露侵衣。
范如玉披裳入书房,见辛弃疾伏案翻检一叠泛黄文书——那是十年来孝宗亲笔所颁四十一道诏书,皆由他亲手收藏,分毫不差。
她悄然走近,只见他以朱笔圈出每一道“提举”二字,细察笔锋走势、墨色浓淡、绫帛纹路。
其专注之态,宛如对阵千军。
“你疑诏书有伪?”她低声问。
辛弃疾未抬头,只道:“提举祠禄,本为安置闲臣。我虽未得胜全功,然舒城大捷,捷报已在途中,朝廷岂不知?此时削权,不合常理。且‘提举’二字,近三载诏书中凡七见,皆出自内府誊抄,笔迹柔弱,与此诏刚劲迥异……更奇者,用绢非黄绫,而是素绢加染,色浮于表。”
范如玉默然良久,转身取出一紫檀小匣,开启时发出细微咔响。
匣中非金银珠宝,乃厚厚数册账簿——皆由她亲手誊录,自辛弃疾任转运副使以来,俸禄出入、军资调拨、炭火油盐,一一列明,连某日修缮帅府门窗耗铜钉十七枚,亦有据可查。
“你若空手入朝,”她将账册藏入古琴囊中,“奸人必言你贪功跋扈、私蓄兵力、结好民心,图谋不轨。这些不是证物,是你十年清白,是我陪你走过的每一寸路。”
辛弃疾望着妻子眼底的倦色与坚毅,喉头微动,终只轻轻握住她的手:“如玉,此行若陷囹圄,我不怨;但若能借这一纸冷诏,照出庙堂之暗,也算不负此心。”
七日后,孤舟泊岸,临安城外西泠渡口。
晨雾弥漫,江面如纱。
辛弃疾一身青衫,不着官服,不带仪仗,唯范如玉携琴囊静立身侧,李铁头负剑护后。
三人步下船板,足音轻落于湿石之上。
忽闻哭声骤起。
数十乡民跪于码头,为首者乃陈大石之弟,满脸泪痕,哽咽难言:“辛公救我兄长于奴役,复我家园于灰烬……今公去,江北谁守?金人若返,吾等唯有赴死!”
辛弃疾一一扶起,神色温厚却坚定:“我非去,是归来。山河未复,何曾远离?”
入城途中,他不动声色扫视街巷。
经三处文书铺,留意其张贴榜文所用绢纸——见中书省公文多用次等素绢,质地粗疏;而御前直降诏令向例用黄绫织云纹,贵重非常。
然此次加急密诏,竟以染色素绢代之,纹理模糊,边角略有脱丝。
他心中疑窦愈深,面上却不露分毫。
行至御街交汇处,偶见一老匠人蹲于墙角修补破损邸报,布袋上绣“内府裱褙作”五字。
辛弃疾驻足,递过一枚铜钱:“老丈,可识得这诏书所用绢?”
老人抬眼,浑浊目光一扫,摇头不语,只从怀中掏出一小片残绢对比片刻,低声道:“此非宫中库藏之物……三年前便已停用。若出自御前,不该如此。”
话音落下,老人匆匆收拾工具离去,背影佝偻,却似负千钧。
辛弃疾伫立街头,风吹衣袂,手中诏书几欲撕裂。
他望向皇城方向,朱墙巍巍,宫阙森严,仿佛一座沉默巨兽,正张口吞没所有忠烈热血。
而他,只身入局。夜色如墨,浸透孤山。
寒风穿祠,烛火摇曳,映得墙壁上人影幢幢,似千军列阵,又似孤魂徘徊。
辛弃疾独坐案前,一灯如豆,双目却亮如寒星。
他指尖轻抚那道密诏边缘,绢面粗糙,触之生涩,与记忆中御前黄绫的柔韧温润相去甚远。
心镜澄澈,往事如潮——自乾道初年入仕以来,凡天子亲批手诏,无不笔力雄健、气脉贯通,尤以“提举”二字最为典型:起笔顿挫蓄势,如弓引满月;首尾微挑上扬,若剑出鞘而不伤鞘。
此乃孝宗勤政之证,亦是君臣信约之符。
然眼前这纸诏书,“提举”二字滑利直下,转折处僵硬如刀刻斧凿,毫无帝王从容气象。
更可疑者,朱批火印竟全无踪迹。
御前文书,凡紧急军国要事,必加盖“御前之宝”火漆印信,以防伪冒。
今既称“即日启程,不得延误”,却无印信佐证,岂非悖理?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悄然运转——“心镜三生”浮现脑海。
过往十年四十一道圣旨一一在心间重演,字字清晰,毫厘不差。
他于意识深处将真诏与伪诏并列对照,以意念为尺,逐笔丈量。
终在“提”字末捺处发现破绽:真迹收笔自然回锋,有余韵流转;此诏则强行顿压,似欲掩饰笔力不足。
非君意也,乃刀笔之祸。
正沉思间,窗棂微响,李铁头如夜影般掠入,单膝点地,声压如风:“大人,宫中书吏赵文通遣心腹送来密语——‘明日朝会,他愿作证’。”
辛弃疾眸光骤敛,如剑回鞘。
赵文通?
中书省检正厅录事,章子敬麾下掌文案之人,素以谨慎寡言着称,何以临危倒戈?
是良心难安,还是被范如玉暗中联络所动?
抑或……另有图谋?
他未立刻回应,只缓缓起身,踱至墙边古琴旁。
范如玉亲手缝制的琴囊静卧案上,紫檀匣中账册隐现一角。
那些细碎记录——炭薪几斤、战马几匹、修桥几丈——皆是他十年清白的骨血。
若明日朝堂之上伪诏公然宣读,他若仅凭口辩,终难服众;唯有实证,方能破局。
忽闻远处更鼓三响,城中万籁俱寂。
辛弃疾取来一支细毫笔,蘸清水于案上演写孝宗笔意,反复摹写“提举”二字数十遍,直至形神兼备。
又命李铁头暗访城南旧坊,寻访曾供职内府的退役匠人,务必查清近月宫中用绢流向。
与此同时,中书省值房内烛火未熄。
章子敬踞案而坐,手中把玩一方端砚,嘴角含冷笑。
幕僚低声禀报:“辛弃疾未入官驿,栖身孤山破祠,随从仅三人。”
“好啊。”章子敬轻叩砚台,声如敲骨,“匹夫无兵无势,偏要以忠烈自居。他若敢抗诏不来,便是藐视君威;若来,则正好当廷问罪,削其羽翼。”
说罢,唤来老周。
“次等绢三匹,备妥否?”
老周低头应是。
“记着,不用火印,仿内府笔迹即可。明日早朝,自有用处。”
老人欲退,忽听章子敬低语:“你父当年因伪诏案贬黜岭南,如今你若识趣,令郎便可补进工部。”
老周身形微颤,终未言语,只默默退出,背影佝偻如负重山。
孤山祠中,辛弃疾立于庭前,仰望星空。
北斗斜指,天象如棋。
他知道,一场无声之战已在暗处落子——明日丹墀之下,不是功过之辩,而是忠奸之决。
而此刻,他手中无权,身后无兵,唯有一纸伪诏、一卷清账、一颗不肯蒙尘的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