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村口老槐下,霜气凝重,草叶垂首如泣。
一具女尸伏于树根旁,衣衫褴褛,满面风尘,怀中襁褓紧裹油布包,十指死扣不松,仿佛临终一刻仍誓守此物。
寒风吹动她枯黄的发丝,露出半张青白的脸——正是赵黄穗。
刘石柱挎着柴刀路过,脚步一顿,心头猛然一沉。
他认得这妇人,三年前曾在北境流民营中见过一面,那时她尚有丈夫相伴,如今只剩孤身南来,竟倒在归宋最后一程。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手腕,已无脉息。
轻轻掰开五指,解开油布包,层层剥开,忽见一幅血绘地图赫然呈现:九座营垒环列淮北山势,笔法粗拙却精准,旁注四字——“夜炊三起,兵聚西谷”。
字迹斑驳,墨中掺血,显然非一时所书,而是积年累月、步步丈量而成。
刘石柱呼吸一窒。
他知道这图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金人劫掠边境,赵黄穗夫死家破,只身逃入深山,藏身猎户之家,暗中记录敌营动静。
她不懂兵法,却以农妇之眼,看炊烟几缕、马蹄几响、篝火几堆,一一记下。
一路乞讨南行,穿林渡河,躲哨避查,只为将此图送到“白发辛公”手中。
可她终究没能走到最后。
消息传至草庐,辛元嘉正倚井栏闭目养神,醉眼照世悄然流转,地脉微震皆入心湖。
闻言缓缓起身,未语先叹,取下身上粗麻斗篷,亲自覆于赵黄穗尸身之上。
“忠魂南向,虽死不仆。”他低声道,“厚葬于槐阴之下,立碑无名,唯刻‘信火不灭’四字。”
范如玉接过血图,指尖抚过那斑驳字迹,眼中泛起泪光。
她取出春禾遗留的桑汁,在灯下细细涂抹图面。
奇事陡生——原本模糊的线条竟随桑汁浸润渐渐清晰,九垒方位与春禾星结、苏纫秋布纹严丝合缝,如同三幅残卷终得拼合,指向同一杀机。
更令人惊异者,图背微凸,似有刻痕。
她忽然想起春禾曾教盲女以针代笔、刺布为书,急忙以指腹轻摩,逐字辨读——
“西谷有井,水咸,夜取必露踪。”
心下一凛。
若金军欲夜袭,必遣兵潜入西谷取水补给。
而此地土质含碱,井水味苦,夜间汲水之人必咳嗽掩声,动静难藏。
此乃天赐破绽!
她疾步走入堂中,将发现告知辛元嘉。
话音未落,辛元嘉已执杖起身,眉宇间杀机隐现。
“传刘石柱。”
片刻后,刘石柱踏入草庐,脸上还沾着晨露与泥土。
“你可愿率民夫五十,今夜往西谷空地?”辛元嘉目光如炬。
“但凭辛公吩咐。”
“非战,亦非守。”他缓声道,“去掘一口假井,堆土成台,燃几缕虚烟,让敌人看见——宋军缺水了。”
刘石柱一怔,旋即会意,嘴角微扬:“我明白。他们若见我等夜掘不止,必疑水源将竭,定派细作前来探察。”
“正是。”辛元嘉点头,“你要让他们看得清楚,又猜不透真假。”
他又命人唤来岳振声密令:“关闭北门三日,断一切汲道出入,散谣‘井涸粮紧’,使敌耳目尽闻。”
主令既下,夜幕渐垂。
辛元嘉独坐院中,耳贴乌木杖端,杖尾插入地脉深处。
醉眼照世再度开启,神念如丝,顺土层蔓延而去。
二十里外——地下传来细微震颤。
非车马,非兽群,而是千人潜行,步伐齐整,踏地之声沉闷如潮,隐隐逼近。
来了。
他缓缓起身,走向屋内。
赵黄穗遗下的婴孩正在摇篮中啼哭,瘦小身躯裹在旧布之中。
辛元嘉伸手将其抱起,贴于胸前,声音低沉却坚定:
“你母跋涉千里,以命传信。我辛某若不能以此智破敌锋,何颜对天下忠骨?”
他转身取出一支青竹哨,交予李星坠。
“三短一长,传讯百户。”
李星坠领命而出,登高吹哨。
哨音裂空,短促凄厉,三落一起,如鹰唳夜林。
刹那间,四野无声响应。
各村农户悄然起身,灶膛添柴,火苗静静燃烧,热气蒸腾窗纸,却不泄一丝光亮。
百余户人家,灯火隐于室中,炊烟不起,唯有锅碗轻碰、米水相融之声隐约可闻——一如寻常百姓夜煮饭食。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一道无形烽火已然点燃。
远处山脊,几点黑影悄然移动,金军探子匍匐前行,目光紧盯西谷方向。
那里,火光初起。
三更将至,西谷台地之上,五十民夫如耕春田般列阵而动。
锄刃入土,却无半分声响——刘石柱早令众人以布裹锄、以棉缚柄,唯见泥土翻卷如浪,月光下泛着湿润的暗色。
火把斜插于地,焰苗低伏,映照出人影幢幢,仿佛千军屯粮,夜作不息。
远处山梁,金军探子伏于枯草间,目光灼灼紧盯谷中动静。
一人咬牙低语:“宋狗竟敢在此囤粮?此地距我主营不过二十里……必是为夜袭筹粮!”另一人急道:“炊烟虽无,然人声隐隐,灯火连片,岂能坐视?”遂取箭系信,悄然退回。
火光未熄,谍报已传。
完颜烈于帐中展图细观,双眉紧锁。
他素知辛弃疾用兵诡谲,然此次情报确凿:西谷有井、有粮、有人,更有夜耕之象。
若宋军真欲断水奇袭,必先固本。
他猛然起身,手按刀柄:“不可冒失。传令三营——焚草舍、毁粮道、退守高地!宁错烧一寨,不陷一子!”
号角呜咽,火把纷燃。
刹那间,金军主营西侧三座营垒腾起烈焰,干草与木栅顷刻化作赤蛇狂舞。
风助火势,浓烟滚滚遮天蔽月,焦臭弥漫数十里。
战马嘶鸣,士卒奔走,整座大营陷入混乱。
而辛元嘉立于高丘,静观其变。
他手中紧握一只陶罐,粗陶无釉,内盛深褐汁液——那是桑汁与赵黄穗之血的混融,沉如墨,腥似铁。
范如玉曾言:“此血非止于信,亦可通脉。”他不信神异,却信民心如土,深埋则生根。
此刻,他缓步走入田心,跪地掘坑,将陶罐深埋于新翻之土下。
起身时,掌心沾泥带血,却不拭去,只向众民夫朗声道:
“火可灭,土不冷;人可死,信不亡。”
话音落处,四野无声。
五十农夫齐齐停锄,伫立夜风之中。
他们不懂兵法,不知谋略,但他们记得那妇人倒在村口的模样,记得她怀中紧护的油布包,记得今晨婴孩在摇篮中的啼哭。
这一夜,他们不是民夫,是烽燧。
火势渐歇,东方微白。
辛元嘉仍不动,独坐丘顶,衣袍染霜。
范如玉披裳而来,手中捧着一部残旧册籍——《山河灯录》,乃她多年辑录边情、织线成图所汇。
她翻至《星织录》一页,忽见页边墨迹缓缓渗出,如根须蔓延,蜿蜒而上,竟连成一线,直指北境燕云之地。
她指尖轻抚书页,低声呢喃:“火不照处,信已先行。”
与此同时,临安宫禁深处,孝宗赵昚自梦中惊醒。
梦中烽火遍野,万里河山尽成焦土,一白发老者立于江畔,执杖南望,口中无声,却有千军应和。
他欲问其名,忽闻钟鸣三响,梦碎灯明。
案上密匣突兀自开,内无文书奏报,唯有一片焦叶静静卧于锦缎之上。
叶脉清晰如画,勾连曲折,隐约显出“泗州”二字,似由烈火烙成,边缘犹带余温。
孝宗凝视良久,指尖微颤。他提朱笔,于叶旁批八字:
“此火,不可熄。”
紫宸殿外,晨雾初起,笼罩宫阙如纱。
而千里之外,某处荒径尽头,一间破茅屋前,一张草席铺地,一位白发老人束巾戴笠,静坐其间。
面前木盘陈旧,内置笔墨纸砚,榜书数字,墨迹未干:
“代人写信,每字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