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明,薄雾如纱,笼罩共济渠畔。
露水压弯了稻穗,草尖滴落的寒凉渗入泥土,四野寂静无声。
然而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洒向那方昨夜初立的碑基时,百姓惊觉——
碑基四周,竟有清泉自地底渗出!
水色澄澈,汩汩不绝,如丝如缕,从石缝、土隙间悄然涌出,汇成细流,蜿蜒注入干涸已久的共济渠段。
老农刘石柱蹲下身,双手掬起一捧泉水送入口中,闭目凝神片刻,忽颤声唤道:“甘的……真甘的!像山心深处的老泉眼!”他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泪光,“这地,活了!”
众人闻讯蜂拥而至,围聚碑前,不敢触碰,唯恐惊扰这天地异象。
陆守拙取铁锹掘地三尺,忽闻水声淙淙,再挖,竟见一股暗流奔涌而出,其势稳定,其源深远。
更奇者,此脉暗流似与七十三户农田根系相连,每掘一处田垄,便有一股细泉呼应而出,仿佛大地血脉被重新唤醒。
四野死寂,唯有水流低吟。
随即,不知是谁率先跪下,额头触地,叩首三下。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百人千人,如麦浪伏倒,齐齐伏拜于碑前。
无号令,无言语,唯有最深的敬意在沉默中流淌。
他们不是在拜神佛,也不是在拜帝王,而是在拜那一块尚无一字的石碑,拜那个白发披肩、布衣执锄的身影。
辛元嘉立于碑侧,指尖轻抚冰冷石面,眸光幽远。
他闭目片刻,心神沉入“醉眼照世”的清明之境——却不再见兵书战策,不再现奏章图卷,而是感知到脚下土地深处,万千根脉如经络般跳动,彼此呼应,同频共振。
那是七十三户人家世代耕作的痕迹,是他们忍饥挨饿仍不肯弃田的执念,是昨夜无数双眼睛望着碑基时燃起的信念。
他睁开眼,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非我之力,乃民心所引。”
范如玉静立一旁,手中捧着一册青皮古卷,封面上以朱砂题着《山河灯录》四字。
她翻至空白页,取出狼毫小笔,蘸墨挥毫,笔走龙蛇:
“泉出无源,因志而涌;地不开眼,为信而裂。录此泉曰‘心泉’。”
又于下方题诗一句:“民志坚,地自涌。”
写罢,她将书页轻轻合拢,如同掩上一段尚未传世的史诗。
此时,州衙之内,李默之端坐案后,面色铁青。
衙役匍匐禀报:“回大人,泉水确出无因,非人力凿井,亦非天雨积聚。百姓皆言……皆言‘辛公心诚,地脉为开’。”
李默之未语,挥手遣退差役。
他独自起身,走入密档室,拂去尘灰,翻出辛元嘉任江西安抚使时的一卷旧令——《请蠲赋税疏》。
纸上墨迹斑驳,字字恳切:“民力已竭,赋重如山;若再催科,恐失根本。”另一页则是《赈流民安屯田策》,条陈细密,连一户孤寡如何安置都列得清清楚楚。
他指尖抚过那些字句,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有千钧压下。
良久,他命人取来一坛陈酒,独坐堂中,自斟自饮。
烛火摇曳,映着他鬓角早生的华发。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能周旋于权势之间的聪明人,可此刻才明白,有些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却把这件事做到了撼动山河的地步。
酒至半酣,他提笔写下一张告示:“明日,闭衙一日。”
实则,他悄然换上粗布短褐,束发戴笠,混入乡民之中,远远立于山道高处,望着共济渠畔那一片肃穆景象。
他看见郝凿山跪于碑前,捶凿交替,最后一笔落下,额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泪水滴入石缝。
“此土归耕,非赏非赐”八字已成,刀锋深峻,如刻于骨,如铸于魂。
整座石碑仿佛有了生命,在朝阳下泛着冷而沉的光。
就在此时,竹林深处步出一人。
缁衣破旧,芒鞋踏露,手持一支秃笔,面容隐于帽檐阴影之下。
他缓步上前,不言不语, лnшь于碑侧空白石面提笔疾书六字:
“剑归处,土生光。”
墨迹未干,忽有萤火自地缝浮起,点点微光,如星如泪,绕字三周,缓缓升空,继而消散于晨风之中。
人群哗然,惊呼“神僧”“罗汉显灵”,欲上前追问,那人却转身走入竹林,足印浅浅,泥痕未深,指向北境荒原。
辛元嘉遥望其背影,嘴角微动,低语道:“此非僧……乃战魂所化。”
他认得那步伐——是绍兴三十一年,随他夜袭金营、断喉夺旗的斥候队长赵九章。
那人死于建康城外雪夜,尸骨未还。
如今,竟以墨魂归来,为这一碑题魂。
风起,碑立,泉涌,人心如潮。
范如玉默默转身,走向村舍。
她未回头,却已决意——有些东西,不能只刻在石上,更要种进人心。
第375章 信成山河
晨光未透,村中织坊已灯火点点。
范如玉立于机杼之间,手中一匹新织粗布尚带温热,麻线密实,纹理粗朴,正是乡民自种自纺的“土家布”。
她亲自执剪,裁出数幅方正布片,命村妇以米浆浸润,覆于石碑之上,轻轻拍压,使布纹紧贴“此土归耕”八字深痕。
待布干揭起,字迹清晰浮现,墨黑如铸铁,筋骨铮然,仿佛不是拓下,而是从大地深处浮出。
“悬之各村学堂。”范如玉轻声道,“不求识字者皆诵,但求童子耳畔常闻此语。”
消息如风过野,不出半日,七十三村学堂皆挂起粗布拓字。
柳含章束发授经,在村塾前领童子齐声诵读:“此土归耕,非赏非赐——”稚嫩嗓音清越如泉,穿林渡溪,惊起栖鸟无数。
有老翁倚门静听,忽掩面而泣:“我父辈耕此田时,官府说地是朝廷的;如今,碑上说,地是我们的。”
陆砚孙则闭门不出,每夜燃烛至三更,案头堆满废纸。
他取辛元嘉昔日所书《请蠲赋税疏》残卷,逐笔临摹,尤重其血书“民饥如火,官征如刀”六字。
初时笔力孱弱,形似神离;第三夜,忽觉腕底生风,墨迹竟与原书浑然一体,连那因愤极咬破指节、滴血入墨的斑驳痕迹,也似自然浮现。
他怔坐良久,喃喃道:“不是我在写他……是他在我心中动笔。”
三日后,七十三户户主齐聚共济渠畔,携酒歃血,立下盟约:凡豪强欺佃、夺产霸田者,无论官身富户,一律不得饮用“心泉”之水。
刘石柱执坛酹地,大笑而呼:“从前靠辛公断案,如今靠碑立规!这碑不说话,可比知州还灵验!”
话音未落,远处忽有细响,如根须破土,又似脉搏跳动。
众人屏息,只见渠水微漾,泉眼汩汩之声竟隐隐应和誓言,节奏如鼓,三起三伏,似天地也在点头。
当夜,辛元嘉独坐桑树之下,布衣沾露,手抚锄柄如握剑鞘。
忽觉脚底一震,非来自田垄,亦非地泉涌动,而是自百里外驿道方向传来——那是马蹄踏地的余震,急促如雨,却至州城外十里骤然放缓,继而调转方向,悄然退去。
他闭目凝神,借“醉眼照世”之感,循脉追踪。
数十骑自临安疾驰而来,旌旗隐匿,甲光不现,显然是秘行察访。
然临近州境,见沿途村落炊烟袅袅,家家门楣悬布拓字,孩童诵声盈野,农夫持锄守田如兵执戈,气势如海,不可轻犯。
遂不敢入境,黯然折返。
“史浩派人来了。”辛元嘉睁眼低语,唇角微扬,“不是来看碑成否,是来探民心死活。如今见民志如铁,连马都不敢踏入一步。”
此时,范如玉正在灯下展阅《山河灯录》,忽见《田信录》《盐蠹录》《灰心录》三篇墨迹边缘泛出淡淡湿痕,如根须延展,缓缓相连,交织成网,贯穿全页。
她指尖轻触,似有温热自纸中升起。
“你看,”她望向窗外桑影下的身影,声音轻若絮语,“信已成山河。”
而千里之外,临安御史台偏殿,烛火将熄。
一封无署名密报送至案前,封皮未钤印,亦无火漆,仿佛凭空出现。
值守小吏颤抖着打开,只见纸上寥寥数字,墨色沉郁,似以血调:
“带湖碑立,民不召而至千人。”
他尚未合卷,一阵穿堂风忽起,吹灭残烛。
黑暗中,唯有那几字幽幽泛光,久久不散。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碑底泥土之下,某处微不可察的缝隙中,一缕极淡的青光悄然浮动,如萤聚而不散,似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