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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晨光初透,霜色未消。

带湖畔薄雾如纱,竹影横斜,十尺素绢仍悬于院中竹竿之上,墨迹斑驳,字字如刀刻石。

风过处,绢面猎猎作响,仿佛战鼓余音不绝于耳。

昨夜秋雨微歇,泥土湿润,草尖露珠滚落,似泪滴坠地。

陆子游背起粗布行囊,囊中裹着那卷范如玉亲手交付的录词绢卷——《醉剑录》。

他未曾展开细看,却知其重逾千钧。

那不是功名册,也不是史官笔,而是山河裂痕里渗出的一腔血、一段魂。

茅屋门前,范如玉立于阶下,手中捧着一方油纸包好的旧灯皿,递予他:“此物随他征战半生,如今交你带走。”她语气温柔,却字字如钉入骨,“不必赞他英雄,只说一个读书人,曾为山河哭过。”

陆子游双膝忽屈,竟在晨光中跪地接物。

手颤,心更颤。

他知道,这不是托付一卷文字,是交付一段命脉,是一代人未能说完的话,要借他的口,传给万里之外的耳。

“我必亲至江北,入金营边缘村落,登江南酒楼茶肆,哪怕冻饿道旁,也要让这词声不断。”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若有半句虚饰,便叫我舌烂喉断,不得善终。”

范如玉轻轻摇头:“不须发誓。你要活着回来,把话说完,就够了。”

此时,桑树之下,辛元嘉静坐石墩,白发萧然,手中执一盏铜灯,灯芯未燃,冷如寒铁。

他不曾言语,也不曾起身相送,只是抬眼望来,目光穿过林隙,落在陆子游身上,深如古井。

两人遥遥对视,无言。

唯有风过林梢,卷起落叶纷飞,掠过碑前、檐角、湖面,似无数亡魂低语同行。

辛小禾提着那盏纸灯笼,一路送到村口。

火苗在清晨的凉风中摇曳,映着他稚嫩脸庞上的执着。

忽而驻足,仰头问道:“陆先生,爷爷的剑,真的还在竹林里吗?”

陆子游脚步一顿,转身看他,他没有回答,只抬起手指向天边——

东方渐明,残星将隐,唯有一颗最亮者,犹悬于苍穹之巅,清辉洒落,照彻山野。

“你看,那最亮的一颗,像不像挑灯的影?”

辛小禾怔住,缓缓举起灯笼,火光向上,仿佛欲与星辰相接。

光影交错间,晨雾弥漫的竹林深处,竟似有寒芒一闪,一道修长黑影若隐若现,如旗猎猎,如刃出鞘。

他屏息凝神,不敢再动。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的爷爷独骑北渡淮水,看见了四十岁的将军醉卧军帐仍握剑柄,看见了今日白发老人执灯不燃,却照亮千秋。

剑不在鞘,而在人心。

陆子游不再回头,踏上了通往江岸的小径。

身影渐远,融入薄雾之中,唯有背上的绢卷,在朝阳下泛着微光,宛如披甲前行。

而与此同时,八州之内,已有风雨暗涌。

重阳又至,北固亭下香烟袅袅。

张阿艾率十余村童列队焚艾,青烟升腾,直上云霄。

三年来,他们年年如此,祭奠那些埋骨异乡、性命无存的将士。

今年不同。孩童们齐声唱起新编童谣,声调稚嫩却坚定:

“爷爷不说话,树替他说啦!

桑叶写金字,风把词吹洒。

带湖水不干,词魂永不塌;

若有后来人,接着往下押!”

歌声随江流南下,穿城越镇,进入临安坊巷。

市井小儿闻之竞学,酒肆歌姬悄然记谱,连宫墙之内,也有内侍低声传诵。

谁也不知此曲何来,只觉肺腑震荡,热血难抑。

而在带湖另一侧,“归田碑”前,刘石孙如常提桶携帚而来。

七岁始守此碑,今已九载。

他拂去尘泥,研墨调汁,以细毫笔一笔一画重新描摹碑文。

当最后一捺勾成,他从怀中取出一片金黄落叶——正是那日飘落碑上的桑叶,叶脉“传”字依旧清晰如刻。

他正欲将其置于碑前,忽然天色微变,细雨无声落下,沾衣欲湿。

雨滴轻点叶面,那一抹“传”字竟开始缓缓晕开,墨色如活,似水纹荡漾,向四周渗透,宛若血脉复苏。

刘石孙双膝触地,叩首及额,唇间吐出一句极轻、极重的话:

“我死后……”刘石孙拂碑毕,取怀中金叶置于碑前。

那片桑叶经年未腐,色泽如秋阳焙过的琥珀,叶脉间“传”字依旧清晰,仿佛不是墨迹所成,而是天地自刻。

他凝视良久,指尖轻抚其上,如同抚过祖父临终时枯瘦的手背。

九载守碑,朝夕不辍,从懵懂童子到青衫微寒的少年,他不曾问为何独归于己,只知此碑不可荒芜,此誓不可断绝。

忽有细雨落下,无声无息,沾衣欲湿。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继而连缀成幕,轻笼山野。

雨滴落在金叶之上,一痕、两痕……忽然,“传”字边缘微微颤动,墨色竟如活水般缓缓晕开,向叶脉深处渗透,宛若血脉复苏,又似古井涌泉。

刘石孙双膝触地,叩首及额,额前触到湿润的石面,冷意直透心髓。

“我死后,子孙必守此碑。”

声音极轻,几近呢喃,却字字如钉入土,沉入地脉。

话音落时,雨势骤歇,云隙间漏下一缕曦光,斜照碑身。

众人皆不见,唯天地共闻——那一瞬,碑侧泥土微动,一点嫩芽破土而出,柔弱却倔强,迎风舒展第一片叶子,形如灯盏,叶脉赫然勾勒出一个“辛”字,清晰可辨,宛如天授。

当夜,带湖草堂灯火未燃,唯月华满庭,银辉铺地,照得竹影横斜,恍如当年渡淮之夜。

辛元嘉与范如玉并坐檐下,共饮一壶陈年米酒。

酒非佳酿,却有岁月之香。

他执她手,骨节粗粝,掌心温厚,目光望向远处桑林,久久不语。

“火已传了。”他终于低语,声如落叶坠潭,不起波澜,却深不可测。

范如玉颔首,眼底映着月光,也映着他半生颠沛、半生执灯的身影。

她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吹熄了手中那盏铜灯——灯芯一颤,青烟袅袅,随即消散于夜气之中。

就在灯灭刹那,异象顿生:

桑树北枝之上,数十片金叶竟同时亮起,光芒柔和却不容逼视,如千灯自燃,照彻湖岸四野。

光流浮游,似词句成行,随风北去,隐没于苍茫夜空。

村民翌日起传言:“昨夜带湖上空,有词光如河,流向北方故土。”更有渔夫言,见光流入江,化作铁马冰河之影,奔腾万里,直至燕云之外。

而竹林深处,老竹参天,风穿其间,簌簌不息。

一物静悬枝头,黑穗垂落,形制古旧,剑柄不见,唯余残穗。

其上红绳早已褪色,由赤转褐,由褐近乎灰白,却始终未断,如一段未尽之誓,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等待某个提灯而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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