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将至,山雨欲来风满楼。
带湖村中,溪水已隐隐泛起浑黄,岸边芦苇被急流冲得东倒西歪。
村中长老聚于祠堂,青瓦之下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
族老陈九公拄杖立于中央,沉声道:“三日之内若不疏浚河道,一旦山洪暴发,田毁屋塌,全村难保。”众人默然点头。
又有账房先生翻开旧册,叹道:“工粮不足,需换些银米。桑林尚有十株古树未伐,木坚质密,可售与窑坊。”
话音方落,门外忽刮进一阵冷风,吹灭了两盏油灯。
刘石孙就站在门口,蓑衣滴水,发梢结着夜露凝成的微霜。
他没说话,只大步穿过人群,直奔村北那片桑林。
天光尚暗,晨雾如纱,缠绕在桑树枝干之间。
那棵主桑高耸入云,根系盘虬,与北固亭下的归田碑血脉相连。
金叶虽隐于春寒之中,但细看枝头嫩芽,皆微微向北倾斜,仿佛天地间有一股无形之力牵引。
刘石孙走到树前,双膝缓缓跪地,掌心贴上树皮。
触手粗糙而温厚,似有脉搏潜行其下。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有决意。
当村人扛着斧锯赶来时,只见他张开双臂,挡在主干之前,身形瘦削却如磐石不动。
“此树生金叶,根连归田碑,”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湿重的空气,“伐一株,如断一脉。”
众人大惊。
有长老喝道:“石孙!你疯了?这是公议之事,岂容一人阻拦!”
刘石孙不退,也不怒,只是缓缓抬头,望向树冠深处。
刹那间,东方破晓,第一缕阳光斜穿林隙,将整棵桑树的影子投在祠堂白墙之上。
那一瞬,所有人都怔住了。
树影斑驳中,竟浮现出两个苍劲大字——传灯。
笔划刚毅,似刀刻斧凿,又似千军万马踏尘而出,凛然不可犯。
更奇者,光影随日升移动,二字却不散不移,久久悬于墙上,宛如天示。
老人们面面相觑,手持利斧的年轻人手心冒汗,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良久,陈九公长叹一声,掷拐于地:“罢了吧……这树,动不得。”
人群散去,唯余风拂林响。
刘石孙仍伫立原地,仰望着那棵桑树,低声呢喃:“我不是护树……我是守诺。”
与此同时,张阿艾正率一群村童自南山采艾归来。
筐中野艾清香扑鼻,是他祖辈相传的习俗——清明前采艾制药,驱邪避瘴。
今日途经一片荒芜之地,原是当年江西安抚司驻军屯田之所,如今只剩断垣残壁,杂草没膝。
忽然,一个孩童踢到硬物。
拨草视之,竟是一顶残盔,铜绿斑驳,边缘碎裂,唯额前铭文依稀可辨:“江西安抚司”。
张阿艾心头一震。
他知道这个名号——那是辛元嘉曾执掌的军府,是北伐铁血的起点。
他小心翼翼捧起残盔,用溪水洗净泥土,带回村中,供于北固亭侧,与那块刻满词句的归田碑并列。
当夜,风雨再临。
村妇忽见亭中有火光闪烁,奔出查看,却发现并无明火。
唯有野艾丛无风自燃,青焰幽幽,不炽不灭。
火光映照亭壁,竟浮现出一道身影——银甲披身,腰悬长剑,左手执令旗,右手按剑柄,目光如炬,扫视四方。
正是辛元嘉当年点兵出征之姿!
“神迹!神迹啊!”有人跪地叩首,泪流满面。
张阿艾却静静跪下,额头触地,声音低沉却坚定:“不是神……是记得。”
一夜风雨过境,天地清明。
辛小禾清晨提陶灯巡村,见刘石孙又已在拂拭碑文,动作轻柔,如同擦拭亲人容颜。
他忍不住问:“你为何日日如此?爷爷早已归隐,天下太平,何须执着?”
刘石孙停下手中布巾,转身看他,目光深邃如井。
他不答,反引少年绕至碑背。
那里苔痕斑驳,几乎掩尽人工痕迹。
他拨开湿藓,露出一道极细的刻痕——浅而不深,却清晰可辨。
“这是第三十七道。”他说。
辛小禾凑近细看,心猛然一颤——每一划,皆为“辛”字缩形,或作刀锋斩落之势,或如战旗猎猎之态,三十七道,竟无一重复。
“每当我动摇,便划一道。”刘石孙轻声道,“有时想,何必守这荒亭?何必记那旧梦?可只要划下一笔,心中便又亮了。”
当晚,辛小禾独坐灯下,取炭笔一支,悄然登上自家门楣,在横梁阴影处,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辛”字。
次日清晨,范如玉路过门前,脚步微顿。
她仰头望去,阳光恰好斜照门楣,将那个炭笔字投下长长影子,落在院中泥地上。
她未言,只取出桑油灯,点燃芯火,举灯照之。
光影晃动间,那“辛”字仿佛活了过来——墨痕化烟,烟凝成阵,恍惚似见千军踏月而出,铁蹄震地,旌旗蔽野,角声破空而来。
她静静看着,良久,轻轻吹熄灯火。
而此时,竹林深处,风动叶响。
范如玉牵起孙儿的手,缓步走入林间小径。
沿途新笋破土,翠竹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生机。
行至一处旧藤缠绕的树杈前,她忽然停步。
那里,悬挂着一段褪色的剑穗,穗尾残破,丝线泛白,却仍牢牢系在枝头,随风轻摆。
她凝视良久,终是轻语一句:
“你爷爷最痛的,不是战败……”范如玉见孙儿日渐沉静,不再嬉闹于溪畔林间,而是常独坐门楣之下,凝望那道炭笔写就的“辛”字出神。
她知其心志已动,如春冰将裂,只待一声惊雷。
这一日清晨,雾气未散,竹露滴空,她牵起辛小禾的手,缓步走入村北幽深竹林。
风穿叶隙,簌簌如雨。
祖孙二人行至那株老竹前——枝干虬曲,藤蔓缠绕,一截褪色剑穗仍悬于杈上,经年不落。
范如玉驻足良久,目光轻抚那残穗,仿佛触到了往昔铁马冰河的余温。
“你爷爷最痛的,不是战败,”她声音低而沉,似自远山传来,“而是打赢了,百姓仍不得安。”
少年闻言怔住,仰头望向祖母。
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银刀,刃口已钝,却擦拭得光可鉴人。
她俯身割下剑穗末端一段红绳,其上结着一个旧日同心结,颜色虽褪,丝缕犹紧,宛若誓言未冷。
“这是你爷爷出征前夜,我为他系上的。”她将红绳放入少年掌心,五指微合,覆其手背,“他说此生不负山河,不负家国,也不负我。可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不负,是让天下人不必再以离别换太平,不必再用同心结来拴住归期。”
她抬眼看他,目光如灯照暗室:“若你真想懂他,就去做个让别人不必再挂同心结的人。”
少年低头看着手中红绳,指尖微颤。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千军踏野的鼓角,看见了烽火连城的长夜,也看见了一个男人披甲登台、回望家门时那一眼无声的沉重。
当夜,暴雨倾盆,天地如墨泼洗。
刘石孙冒雨奔至北固亭,见归田碑基四周泥土松动,桑树根系竟剧烈搏动,似有巨力自地下撕扯。
他伏地贴耳,土中闷响滚滚而来,如万民齐呼——“还我河山!还我河山!”声若雷霆,震得心魄欲裂。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首,只见辛小禾提一盏陶灯立于雨幕之中,肩扛一袋新土,浑身湿透,发丝紧贴额角,却站得笔直。
“奶奶说,根若动摇,我们就替它站稳。”少年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雨。
刘石孙无言,只重重点头。
两人并肩蹲下,一铲一铲将新土覆上根脉。
雨水冲刷着手臂,泥浆漫过脚踝,但他们不曾退后半步。
直至东方泛白,暴雨渐歇,晨光破云而出,洒在碑前。
新土之上,不知何时竟自发丛生出大片野艾,青翠挺立,随风摆动,宛如列阵将士默然守护。
而在远处竹梢之上,那截残破剑穗仍在轻摇,仿佛回应着昨夜地底深处的那一声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