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胡人少女正忘情飞舞。她并非汉人眼中倾国倾城的柔美,却拥有着沙漠风暴般的野性与原始蓬勃的生命力!蜜色的肌肤在碳火映照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深邃立体的五官如同大漠风沙雕琢而成。浓密的黑发被编成无数细小的发辫,此刻随着她疯狂旋转的身姿,如同无数条黑色的火蛇,在空气中狂野地飞扬跳跃!
她身着色彩浓烈到刺目、纹饰繁复的窄袖胡裙,层层叠叠的裙裾上缀满了细小的铜铃和五彩斑斓的琉璃珠子。
咚!咚!咚咚!
鼓点如雷!笳声呜咽!琵琶疾如骤雨!
少女纤细却充满惊人弹性的腰肢,如同被无形的机簧驱动,疯狂地扭动、旋转!赤足踏在焦黄色的土地上,每一次点地,每一次旋身,都精准地踩踏在节奏最强劲的节点,带起一圈圈微尘。修长的手臂如同灵蛇出洞,时而高举过头顶,手腕急速翻转抖动,带起一片炫目的残影;时而在身体两侧交错划出充满力度的弧线,仿佛要撕裂空气。她的脖颈优美地后仰,下巴骄傲地抬起,那双炽热的眼眸大胆地扫视着台下被吸引而来的酒客,眼神中燃烧着火焰,甚至带着一丝赤裸裸的挑衅!
裙摆飞扬如怒放的花朵!铜铃脆响似珠落玉盘!琉璃珠疯狂折射着篝火的光芒,在她周身形成一片流动跳跃、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这急促到令人窒息、仿佛连灵魂都要被甩出躯壳的旋转舞姿,是生命的极致躁动,是不屈的野性呐喊,是一场摄人心魄的狂欢风暴!
胡旋舞!
这源自西域、狂野炽烈的舞蹈,如同投入长安这锅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膏腴之地的滚烫岩浆,带着最原始、最蛮横的力量,粗暴而直接地闯入了江宅一行人的视野,也暂时冲散了他们心头的阴霾。
江宅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下意识地扫过酒肆门口。只见东面斑驳的土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简陋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如同惊雷般刺入眼帘的汉字:
“西域康国商队,收购奇物,出售情报。”
“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李秀宁的手掌习惯性地拍在腰间刀柄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她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用带着诱惑的低沉嗓音对身旁的江宅说道:“小宅宅,走,开开眼去。这可是正宗的胡旋舞,骨子里的野性,可不是你们后世那些靠布料少和扭腰摆臀来博眼球的玩意儿能比的。”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气浪已扑面而来。
胡姬酒肆的喧嚣如同一锅煮沸的浓汤,辛辣的酒气、浓郁的烤肉香、汗味、脂粉味与那旋转舞步带起的燥热空气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阿史那云罗天蓝色的眸子在旋转中扫过江宅一行人,野性而大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杰克身上那巨大的画板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的舞步依旧迅疾如风,裙摆飞扬,铜铃脆响,就在一个高速旋转后骤然定格的瞬间,她红唇轻启,清脆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穿透鼓乐与喧嚷,清晰地抛向江宅一行人:“喂,外乡人!告诉你们个新鲜事——翰林院的李太白,那位‘谪仙人’,今早被圣人赐金放还,离京归山去啦!”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仿佛只是众人紧张神经产生的幻听。
然而,李秀宁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周身瞬间凝滞的气场,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证实了那绝非虚妄。她放在蹀躞带上的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李翰林…离京?”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那笑声嘶哑、癫狂,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荒诞与辛辣,瞬间压过了酒肆的喧嚣,引得众人侧目。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离京’!好一个‘乞骸骨’!”他笑得前仰后合,浑浊的眼中却迸射出一种近乎悲悯又饱含讥讽的锐光,狠狠拍着自己的大腿,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翰林院供奉’?哈哈哈哈!不过是一金丝笼,困住我这只想搏击长空的傻鸟罢了!当年的李某,竟为了此等虚名浮利,在这长安城里摇尾乞怜,写那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谄媚之词……糊涂!糊涂透顶啊!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对过往自我的无情嘲弄和解脱般的快意,那份急切和迷茫被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辛辣讥讽彻底取代。仙人指点,时空漂泊,他早已看穿了这“供奉”背后的虚妄。
江宅的眉头却紧紧锁起,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离京?不对!李翰林…李白,他不是早在天宝三载就被‘赐金放还’了吗?这都天宝十四载了!”
他话音刚落,旋转的阿史那云罗以一个激烈的甩头动作停下舞步,乌黑的发辫如同鞭子般抽打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香风。她天蓝色的眸子带着胡人特有的直率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清晰地反驳道:“听谁说的?李翰林明明是常在长安的!尤其喜欢来我们西市胡肆喝酒论诗,上月我还见他醉醺醺地在‘谪仙楼’题诗呢!他那股子狂劲儿,整个长安城谁不认识?!”
她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随即脚下舞步再次踩着急促的鼓点旋动起来,声音却穿透节奏,清晰地传递着那个爆炸性的消息:“但是在昨天!兴庆宫快马传出的消息可是千真万确!说是李翰林亲自上表乞骸骨,自言‘才拙性疏,不堪供奉’,圣人大度,准其所请,赐下金银锦缎,允他还山!”她的语气带着胡人特有的直率,甚至有一丝对那位“才拙性疏”评价的不以为然,仿佛在说:那样精彩的人物,怎会是“才拙性疏”?
李秀宁眼中的锐利几乎化为实质的刀锋。她缓缓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端起面前那碗浑浊的劣酒,凑到唇边,却没有饮下。冰冷的目光透过碗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审视着酒肆内每一个可疑的身影:角落里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这边的胡商;柜台后擦拭酒具、看似木讷实则指节粗壮的掌柜;甚至那些随着胡旋舞节奏拍桌喝彩、眼神却异常清明的酒客…
“云罗姑娘,”李秀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酒肆的喧嚣,清晰地传入阿史那云罗的耳中。她放下酒碗,目光平静地迎向少女挑衅的眼神,“康国商队行商万里,消息果然灵通。只是不知…李翰林离京,走的是哪条路?何时启程?”她的问题直指核心,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姿态却依旧沉稳,仿佛只是在询问明天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