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虚无。
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无尽的冰冷与黑暗。
楚天的意识,如同一叶漂泊在无垠死海中的孤舟,随波逐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撕扯、分解,又重组。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撕裂灵魂的剧痛。
然而,胸口那枚残碑印记,却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金色光芒,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将他最本源的灵魂与意识牢牢守护其中。它像一位无言的守护神,过滤着外界的驳杂与恶意,只将最纯粹的“道”的信息传递给他。
一幅幅破碎的、超越了时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
那不是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与他容貌酷似的男子,手持一柄燃烧着金色烈焰的巨剑,立于崩碎的星辰之间,与一个笼罩在无尽混沌黑影中的恐怖存在鏖战。
“玄黄!你窃据源界,断绝两界,以众生魂魄炼丹,此等罪孽,万死难赎!今日,我‘破界’一脉,必斩你于剑下!”
男子的声音,充满了不屈的战意与彻骨的恨意。
“哈哈哈……痴人!九荒生灵的精魄,是我长生路上的资粮!而你,将成为我新殿的基石!”
黑影中传来癫狂而霸道的回应。
最终,画面定格在巨剑刺入黑影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都随之崩塌。
楚天猛地睁开双眼!
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涌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额头,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阳光温暖,鸟语花香。
远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象。
他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他感觉自己体内的伤势已然痊愈,甚至连之前因过度催动残碑血脉而损耗的修为,都已恢复到了巅峰状态。一股前所未有的饱满感充斥在四肢百骸。
他低头,看到了手中的东西。
半块温润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纹路细腻,触手生温。这不是他的东西。
大雷音寺……风清雪的护心玉珏!
是谁救了他?又是谁,将他送到了这里?
楚天猛地抬头,望向远方天际。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摘星台,看到了血手真人狼狈的身影,更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世界格局。
他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的漩涡。
……
南渊山脉,一处隐蔽的山谷。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山谷的寂静。阿蛮蜷缩在一堆乱石之后,小脸苍白,满身尘土,一双大眼睛哭得红肿,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不住地颤抖。
她活下来了。
楚天哥为了救她,将她推出了那个可怕的山洞。
可他也……消失了。
“楚天哥……楚天哥!”
阿蛮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压抑的哭声带着无尽的绝望。她不明白,那个如神魔般强大的楚天哥,为什么会突然被那道金光吸走。他……死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环顾四周,这里是哪里?她完全不认识。从那个可怕的地下溶洞逃出来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凭着本能躲进了这里。
“嗷呜——!”
一声悠长的狼嚎,从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阿蛮吓得一哆嗦,慌忙捡起一块石头,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饥饿、寒冷、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才十几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经历了灭门、追杀、活人炼狱,如今,连唯一的依靠也消失了。
她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上传来。
“别怕,它走了。”
阿蛮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身穿杂役服饰的少年。他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清秀,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惫。他手里拿着一柄普通的铁剑,剑鞘已经磨损得厉害。
是叶孤舟!
楚天哥在雷音寺结识的那个杂役兄弟!
“叶……叶大哥?”阿蛮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孤舟轻轻一跃,从树上飘然而下,落地无声。他走到阿蛮面前,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楚天让你拿着玉佩,来这里找我。”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
阿蛮愣住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楚天哥……他还活着?”
“活着,但情况不明。”叶孤舟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让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忘了他。好好活着,不要报仇,不要去想那些关于‘长生’的秘密。”
“我不!”阿蛮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涌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不要他死!我要去找他!我还要帮他报仇!那些太玄门的杂种,他们该死!”
叶孤舟看着她,眼神复杂。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递了过去。
“先吃点东西吧。”他说,“你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饥饿感战胜了悲伤,阿蛮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叶孤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吃完,才缓缓说道:“楚天没有死。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种气息,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他让你忘了他,是不想把你也拖入深渊。”
“可我就是想知道!”阿蛮哭喊道,“他到底是什么人?那个血手真人是谁?太玄门……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叶孤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楚天……他不是普通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他有一个宿命,一个从出生就背负的使命。关于长生,关于我们九荒的命运。”
“长生?长生有什么好的?为了长生,他们就要拿活人去炼药吗?!”阿蛮激动地质问道,想起了血髓池中那些泡在血水里的、尚存一丝神智的人。
“因为长生,对他们来说,是权力的钥匙。”叶孤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太玄门,是九荒界最顶尖的势力之一。他们高高在上,享受着最多的资源。但他们同样恐惧,恐惧寿元的枯竭,恐惧死亡的降临。所以,他们要追求长生。”
“可他们追求的方式,是错的!”阿蛮哽咽着,“他们是在杀人!”
“是啊,他们在杀人。”叶孤舟苦笑了一下,“但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在他们看来,那些凡人,那些低阶修士,不过是他们通往长生路上的资粮。就像我们吃饭,是为了活着一样。他们杀人,是为了‘长生’这个更高尚的目的。”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阿蛮头上,让她从头凉到脚。她一直以为,恶是纯粹的恶,是贪婪和残暴。却没想到,在那些施暴者眼中,这一切竟可以被如此“理所当然”地解释。
“那……楚天哥呢?”阿蛮追问,“他为什么要跟他们作对?他也要长生吗?”
“不。”叶孤舟的回答很坚定,“他要毁了这一切。他和你一样,认为这一切是错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去寻求长生,而是去……破灭长生。”
“破灭长生?”阿蛮呆住了。
“一个身负‘长生印’的破界者转世。”叶孤舟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闪烁着敬畏,“楚天,他要做的,不是成为新神,而是要砸碎这个由长生欲望编织成的、吃人的神坛。”
阿蛮呆呆地听着,心中的悲伤、迷茫、恐惧,渐渐被一种全新的、更加庞大的情绪所取代。那是震撼,是崇敬,更是一种……想要追随的冲动。
她擦干眼泪,看着叶孤舟,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叶大哥,我要去找他。我要帮他。哪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叶孤舟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
“也好。他的路,太孤单了。多一个人,或许……就多一分希望。”
……
大雷音寺,山门前。
叶孤舟带着阿蛮,顺利通过了盘查。毕竟,一个负责打扫藏经阁的杂役,带着一个来寺中进香的远房亲戚,实在再正常不过。
寺内古木参天,梵音阵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一派庄严祥和。与阿蛮刚刚逃离的地狱景象,形成了云泥之别。
许多虔诚的信众正在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脸上充满了希冀与安宁。他们祈求的,或许就是楚天一直在追寻,又一直在毁灭的东西——长生。
这种极致的讽刺,让阿蛮的心情更加沉重。
在叶孤舟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后山的禅房。
风清雪一袭素衣,正如她的人,清冷如月,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群山。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已传来,平淡如水。
“他回来了?”
叶孤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圣女,您说的是……”
“那个身负‘长生印’的少年。”风清雪转过身,明亮的眸子看向阿蛮,“他让你来见我。”
阿蛮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半块玉佩。
风清雪看到玉佩的瞬间,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波澜。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一招,玉佩便飞入她手中。她将两半玉佩合在一起,完整的莲花玉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果然是他。”风清雪轻声自语,随即看向阿蛮,眼神中多了一丝温度,“你叫阿蛮?他救了你?”
“是……楚天哥为了救我,才……”阿蛮的眼圈又红了。
风清雪静静地听着阿蛮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在地底溶洞的经历,听着她描述那个血色魔池,那些被泡在里面的、尚存一丝神智的“人”,听着她描述楚天是如何与强敌激战,最终被一道金光吞噬。
她的脸色,越来越冷,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渐渐凝结起冰霜。
“……他说,要我们忘了他,好好活着。”阿蛮最后说道。
风清雪沉默了。她走到一尊佛像前,缓缓跪下,闭上双眼。
“无妄大师。”她在心中默念,“您说得没错,长生,是心魔。可这心魔,已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对抗的了。”
她站起身,重新看向阿蛮,眼神中带着一种悲悯与决然。
“阿蛮,你回去吧。”她说,“忘了他,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当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不!”阿蛮摇头,“我不能!楚天哥还在等着我!”
“他不需要你等。”风清雪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路,必须独自走完。你留在他身边,只会成为他的拖累,甚至会害了你。”
“可是……”
“没有可是。”风清雪打断她,“从他决定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承受孤独。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
她走到阿蛮面前,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眼神复杂。
“但是,你也不能就这么回去。”风清雪话锋一转,“太玄门已经注意到了你。他们会像猎犬一样,循着气味找到你。你留在南域,只会给楚天带来麻烦,也会害了自己。”
阿蛮愣住了。
“拿着这个。”风清雪从怀中取出一块新的玉牌,递给她,“这是大雷音寺的客卿令牌。拿着它,去寺中挂单,做个扫地的小沙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院门一步。”
“圣女,我……”
“这是命令。”风清雪的语气恢复了圣女的威严,“你若想让他活下去,若想有一天还能见到他,就必须听我的安排。在这里,忘记仇恨,忘记长生,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
阿蛮看着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风清雪那张清冷而决绝的脸,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一种保护,一种以束缚换取生存的、残酷的保护。
她低下头,泪水滴落在令牌上,喃喃道:“是,圣女。”
风清雪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她走到窗边,再次望向远方。
“长生非仙途,情字见真章……”她低声呢喃着无妄大师留下的偈语,眼中充满了迷茫。
楚天,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条路,真的能走得通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风暴,已经从南域的那个血色溶洞,席卷了整个九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