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的鸡汤和老陈的包子所带来的那点稀薄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很快便被周身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病房里无处不在的冰冷气息所吞没。镇痛泵的药效如同潮水,时涨时退,在短暂的麻木与尖锐的痛楚之间,我的意识被反复撕扯,漂浮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
VIp病房的夜晚,比白昼更加漫长而难熬。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冰冷的光污染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不断移动的诡异光斑,如同无声上演的皮影戏。病房内,只有各种监控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以及我自己因疼痛而不时变得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仿佛渗透进了每一个毛孔,连同那挥之不去的、隐约的血腥气和药物苦涩,构成了一种属于伤病与死亡的独特氛围。
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疼痛,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包裹起来,却也意外地剥离了外界的大部分干扰。在这种近乎绝对的孤立与静止中,大脑反而获得了一种病态的、异常清晰的运转能力。那些关于车祸的碎片化记忆,不再仅仅是混乱的恐惧和疼痛,开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梳理,一帧一帧,缓慢而清晰地回放。
刺眼的远光灯…… 那不是普通的车辆交汇,那光芒太集中,太惨白,太具有攻击性,精准地抓住了我过弯时分神的那个瞬间。时机把握得如此刁钻,绝非巧合。
沉闷的巨响……撞击点不是追尾,是侧后方。那辆白色金杯面包车,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如同预先计算好轨迹的保龄球,狠狠地“别”在了我的驾驶座一侧。这是标准的、意图致人死地的撞击手法。
加速逃离的引擎声……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这不是交通肇事,这是执行任务后的撤离。
蓄意谋杀。 这个结论,冰冷而确定。
那么,下一个问题,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毒蛇眼睛,闪烁着致命的光芒:是谁?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在这片由疼痛、药物和孤立滋养的土壤里,开始疯狂地汲取养分,生根发芽。
我的大脑像一台受损但核心算法仍在顽强运行的超级计算机,开始调取所有可能与“杀身之祸”相关的记忆数据,进行交叉比对和概率分析。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邹帅。
动机最直接,仇恨最鲜明。星辉新能源一役,我让他和他的凯旋资本在圈内颜面扫地,精心构建的数据模型被我的“食卦”洞察撕得粉碎。物流枢纽项目,我们又抢先一步,用一份“笨重”却无比扎实的方案,几乎提前锁定了胜局。接连的挫败,足以让这个骄傲且信奉资本力量的猎手恼羞成怒,生出杀机。他有这个资本实力去雇佣最专业的亡命之徒,也有足够的理由希望我这个“变数”彻底消失。可能性:极高。
第二个,是杨雪。
这个女人,心思如海,手段莫测。我拒绝了她的招揽,焚毁了那张充满诱惑与陷阱的房卡,等于明确站队周老板,成了她潜在的障碍和需要清除的对手。以她的行事风格,未必会亲自动手,但完全可能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放出风声,或者利用某些我尚未知晓的矛盾,借刀杀人。她的动机或许不如邹帅直接,但危险性可能更大,因为她更懂得如何隐藏在幕后。可能性:很高。
第三个……是周老板?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脊梁,让我本就因伤痛而紧绷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往今来,这样的戏码上演了太多。我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知道了他太多秘密(比如如何利用张大山的身心弱点,如何分析韩建国的外卖记录)。如今物流枢纽大局已定,我的利用价值是否已经到达顶峰?他是否已经开始忌惮我这个知晓太多、能力又过于“偏门”的下属?这场“意外”,是否是他精心策划,用来清除潜在隐患,同时还能嫁祸给邹帅或杨雪的一石二鸟之计?那辆过于扎眼的保时捷911,是否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靶子?
这个怀疑,最为诛心,也最为寒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周老板的行为逻辑。他固然有动机,但目前来看,他似乎更需要我。物流枢纽项目只是拿下,后续的运作、以及与邹帅、杨雪可能爆发的更激烈冲突,他依然需要我的“食卦”能力。现在除掉我,对他而言,似乎为时过早,弊大于利。可能性:存在,但相对较低。
还有其他人吗? 张大山的残余势力?星辉新能源里那些利益受损的管理层?或者,是某个我尚未触及、却因我的出现而利益受损的、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
思绪如同乱麻,每一个怀疑的对象,都伴随着合理的动机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疼痛让我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绷带的边缘。
我试图运用“食卦”的逻辑来分析,但此刻,信息太少,干扰太多。我的身体就是一座信息混乱、能量紊乱的“卦象”,难以进行清晰的推演。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被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病人需要休息!你们不能进去!”是值班护士带着不悦的、尽量克制的劝阻声。
“我们就看一眼!是周老板让我们来的!送点东西,问个好就走!”一个有些耳熟、带着江湖气的男声辩解道。
周老板的人来了。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浑身的伤痛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尖锐起来。我闭上眼,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处于昏睡或半昏迷状态。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个音节和细微的动静。
最终,护士似乎没能完全拦住。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精干的年轻男子闪了进来。他们手里提着昂贵的果篮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滋补品,动作放得很轻,但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快速而锐利地扫过整个病房,最后定格在我缠满绷带、连接着各种管线的身体上。
其中一个人,我认得,是周老板身边一个比较得力的、负责处理一些“外围”事务的助手,叫阿强。
阿强走到床边,俯下身,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似乎在确认我的状态。他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汽车内饰清洁剂的味道。
“董先生?董先生?”他压低声音叫了两声。
我维持着昏迷的假象,呼吸平稳,眼皮纹丝不动。
阿强看了半晌,直起身,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两人没有多做停留,将礼品放在床头柜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们离开后,我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冰冷地投向那个包装精美的果篮。
周老板派人来探视,合乎情理。但阿强身上那股汽车清洁剂的味道……很淡,但很新。他刚才,是不是就在那辆肇事的、或者与肇事相关的车里待过?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联想,但在这种高度敏感的时刻,任何细微的异常,都足以在我心中放大。
怀疑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长出了带着毒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知道,从现在起,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周老板,邹帅,杨雪……甚至身边出现的每一个看似关心我的人。
这场车祸,不仅仅是一次肉体上的重创,更是一次精神上的彻底“格式化”。它摧毁了我之前建立起的那点虚幻的安全感和对所谓“合作关系”的幼稚信任。
我躺在病床上,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黑暗中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獠牙,用冰冷而警惕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充满恶意与算计的世界。
活下去。
查清真相。
让那些想要我命的人,付出代价。
这三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残存的意识深处。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深蓝转向灰白,黎明即将来临。
而我的内心,却比这冬日的黎明,更加寒冷,也更加……坚定。
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开出复仇的血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