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徐园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陈珏睁开眼时,宿醉的钝痛还残留在太阳穴,鼻尖却先捕捉到一缕熟悉的草木香,是园里那株百年紫藤的气息,混着晨露的清润,把昨夜的酒意涤荡得干干净净。
坐起身,见床头叠着干净的衣服,想来是侍从夜里备好的。推开窗,晨光正好漫过月洞门,廊下的石桌还留着昨夜的杯盏痕迹,风一吹,紫藤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紫水晶。“倒是把风亭的醉意,带到徐园里了。” 陈珏低笑一声,指尖拂过窗台上的青瓷瓶,瓶里插着两枝带露的蔷薇,该是今早刚摘的。
穿过回廊时,忽闻不远处的空地上有轻响。循声望去,程千烨正对着一株老桂树打太极,青布短衫被晨光染成淡金,招式舒展如流云。见陈珏走来,他收势笑道:“陈先生醒了?昨晚在风亭可是把雪酒喝空了两壶,最后是程高山和陆明远架着你回来的。”
陈珏有些赧然:“饮酒误事,饮酒误事,倒是失礼了。”
“失礼才好。” 程千烨递过一杯温茶:“文人不醉,哪来好诗?俗话说诗酒风流,美酒配诗词,如此才叫风雅。”
两人沿着回廊往饭厅走,徐园的晨景渐次铺展:曲桥跨着方塘,塘里的锦鲤被脚步声惊得甩尾,搅碎满池晨光;假山上的流泉叮咚,顺着青苔石缝淌进竹节水槽,倒比笙歌更清越。确实是与夜晚的风光截然不同。
饭厅里早已摆开八仙桌,周松亭正系着围裙从后厨出来,手里端着一笼翡翠烧卖,鬓角的白发被晨光衬得发亮。“陈先生醒了?” 他把烧卖往桌上放,蒸笼盖一揭,热气裹着荠菜香漫开来:“今早特意做了些清爽的,翡翠烧卖用的是凌晨现挖的野荠菜,三丁包的笋丁选了刚冒头的早笋,阳春面的汤是用鳝骨吊了半夜的。”
陈珏夹起一只烧麦,皮透如纸,荠菜馅泛着翡翠色,咬开时混着猪油渣的香,恰到好处。“周老这手艺,着实是让人叹为观止。” 望着周松亭利落的动作,笑道:“瞧这精神头,哪里像古稀?说是五十都有人信。”
程千烨在旁打趣:“得了您一首诗,松亭兄今早在后厨哼着小曲,切干丝的刀工都比往日快了半分。” 他给周松亭斟了杯茶:“往后《扬州府志》里,‘周松亭’三个字旁,怕是要多一行‘陈珏为其赋寿词’,这可不是青史留名?”
周松亭笑得眼角堆起皱纹:“程太守又取笑我。能让陈先生的诗里多了个厨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转身往厨房走:“还有碟烫干丝,加了新磨的虾籽酱,您尝尝。”
早餐桌上热闹起来:宫笃定正对着晨光整理昨夜的诗稿,边记边念叨;陆明远翻着《扬州园林考》,指着何园的平面图说 “复道回廊堪称清代园林一绝”;程高山则是直接将一个烧麦丢入嘴中。
早餐桌上的热气还未散尽,程千烨擦了擦嘴角,忽然道:“既醒得早,不如再游趟瘦西湖?晨雾里的景致,与夜里又是两番模样。”
陈珏望着窗外透进的晨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沿:“也好。”
一行人出徐园时,晨雾正漫在瘦西湖上,像蒙着层薄纱。岸边昨夜喧闹的游船都泊在码头,灯笼收了起来,木桨横在船舷上,倒比夜里多了几分素净。
黄平已候在码头。她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齐胸襦裙,裙摆绣着淡紫色的缠枝莲纹,随着晨风中的轻晃微微流动,像把揉碎的朝霞缝在了布上。领口缀着两颗圆润的珍珠,被晨光一照,泛着柔和的光;袖口收紧,露出皓白的手腕,腕间系着条水绿色的流苏,流苏末端坠着小小的银铃,走一步,便轻轻响一声,倒比鸟鸣还脆。她手里没握寻常导游旗,只提着个竹编小篮,篮里放着折叠的宣纸和几支细笔。
李逸雅瞄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程太守说您许是想看看晨景。” 黄平屈膝行礼,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沾露的紫藤花瓣:“景区此刻还没有营业,此刻这湖,就咱一行人的。”
画舫推开晨雾时,桨声格外清越。黄平的襦裙裙摆铺在船板上,与舱内的湖蓝色坐垫相映,像把岸边的春色裁了块放进船里。晨露打在柳丝上,垂到水面,搅碎满湖的朦胧。五亭桥的剪影在雾里若隐若现,少了夜里的灯火璀璨,倒显露出青灰瓦檐的古朴;钓鱼台的框景里,白塔只露出个塔尖,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笔触。
“您看那片荷叶。” 黄平起身时,流苏轻晃,银铃叮一声,“夜里看是墨绿的,清晨带着露水,倒泛着银白,像撒了层碎星子。” 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皓腕,倒与裙摆浑然一体。
程高山站在船头:“晨雾里的桥影是虚的,柳丝是实的,这景色真是美轮美奂……” 话没说完,忽然住了口,画舫转过弯,红桥的身影在晨光里渐渐清晰。
红桥的栏杆上还凝着露水,晨光爬过汉白玉桥身,把雕花栏板照得半明半暗。桥那头的长堤上,几株桃树刚冒新芽,嫩红的花苞裹着晨雾,倒比春日盛放时更显清寂。陈珏扶着船舷,望着红桥,忽然低低吟诵起来: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
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愁分付广陵潮。”
白的鸟儿,红的荷花,把我的画船引导;只见水里的垂杨影里,还有弯弯的红桥;我想追寻这里有过的往事,却禁不住已黯然魂消。远望蜀冈上的平山堂,只见平山堂外路茫茫;天空有无数失群的大雁,江水流向远方;我心中涌出了无数新愁,却只能把它交给广陵潮水,因为它波澜起伏和潮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