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的日子，如同溪流般平静而缓慢地流淌。没有星辰之力的磅礴灌注，没有生死一线的激烈搏杀，只有日升月落，柴米油盐，以及街坊邻里间琐碎的交谈声。
迟昭起初有些不适应。习惯了修真界弱肉强食、步步危机的节奏，这凡人城镇的安宁几乎让他感到一种虚无的不真实感。他的魔元在贫瘠的灵气环境中增长近乎停滞，但凌暮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有意限制他过多动用力量，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于是，迟昭开始真正沉下心来，体验这种“凡人”的生活。
凌暮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些凡俗的银钱，购置了简单的米面粮油。迟昭学着生火做饭，那灶膛里跳跃的、真实的火焰，与他的九幽冥火截然不同，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炙烤着锅底，也仿佛在炙烤着他那颗被魔性与贪欲层层包裹的心。
他做的饭菜起初不是夹生便是焦糊，味道更是难以入口。凌暮对此从不评价，只是默默吃着，那冰封般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但迟昭却固执地一次次尝试，从控制火候，到调配咸淡，如同进行一场无声的修行。
渐渐地，他能煮出软硬适中的米饭，能炒出香气四溢的小菜。当他将一碗热气腾腾、汤色清亮的素面端到凌暮面前时，凌暮执箸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吃完，依旧没有言语，但迟昭却从他比平时略微快了一线的进食速度中，捕捉到了一丝默认。
除了炊食，迟昭也会在凌暮的默许下，走出小院，融入城镇的喧嚣。他收敛了所有修士的气息，如同一个容貌过于出众的普通少年，走在青石板路上。
他看到茶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看到集市上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与妇人；看到稚童因为一颗糖葫芦而破涕为笑；看到垂暮老者坐在夕阳下，眼神浑浊却透着看透世事的平静。
他听到夫妻争吵，听到邻里闲话，听到对新岁丰收的期盼，也听到对苛捐杂税的抱怨。
这些在修士眼中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此刻却以一种最原始、最直白的方式，冲击着迟昭的心神。他的贪兽本能，最初是对这些“弱小”生命能量的不屑与潜在的吞噬欲望，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那份不屑竟渐渐淡化。
他开始意识到，这些短暂而脆弱的生命，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炽烈而真实的挣扎与执着。他们的欲望或许渺小，他们的力量或许卑微，但他们活着，用力地活着，在这凡尘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这与他前世作为懵懂贪兽，只知依循本能吞噬万物，以及今生最初只为力量与生存而算计的心态，产生了奇妙的碰撞。
一日，他在街角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正被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推搡欺负，抢走了他刚乞讨到的半个硬邦邦的馒头。小乞儿蜷缩在地上，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神里是与其年龄不符的麻木与一丝不甘的野火。
迟昭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若在以往，他或许会漠然走过，甚至可能因那点微弱的不甘情绪而觉得“可口”。但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刚买的一包还热着的肉包子，放在了小乞儿面前，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愣怔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回到小院，凌暮正站在那株老梅树下，负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残阳如血，将他玄色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边，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人间气息。
“回来了。”凌暮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嗯。”迟昭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
两人并肩立于暮色之中，许久无言。
“感觉如何？”凌暮忽然问道。
迟昭沉默了片刻，看着天际那绚烂却短暂的霞光，轻声道：“很……奇怪。他们如此弱小，生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他们的喜怒哀乐，在修士眼中，或许毫无意义。但……看着他们，弟子却觉得，心中某些一直紧绷着、叫嚣着的东西，似乎……安静了一些。”
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那不是力量的提升，不是算计的得逞，而是一种内在的、难以言喻的沉淀与平和。仿佛一直奔腾咆哮的洪流，终于汇入了一片广阔而深邃的湖泊，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容纳了更多。
凌暮侧过头，晚霞的余晖落在他琉璃色的眸子里，折射出瑰丽而温暖的光泽。“这便是‘砺心’。力量源于欲念，亦可毁于欲念。识得众生之微，方可明自身之执。贪兽之本源，并非只有吞噬与毁灭，亦有……对‘存在’本身的极致渴望与守护之念。如何引导，存乎一心。”
迟昭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凌暮的话，直接点明了他体内那躁动本源的另一面！他一直以为贪兽的本能唯有占有与吞噬，却从未想过，那对“所有物”近乎偏执的执着，若转换角度，亦可化为守护！
他看着凌暮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心中那片因凡尘烟火而悄然变化的领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他好像……有些明白，自己对凌暮那份日益复杂的情感，除了最初的计算与贪欲，还掺杂了什么。
是了，他想守护这片冰冷星辰，不愿他再因背叛而受伤，不愿他独自承担那沉重的过往。
就在这凡尘砺心、心境悄然转变之际，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带着熟悉星辰波动的感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被凌暮捕捉到！
他眸中暖色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冰寒，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是城镇之外荒芜的山脉方向。
“怎么了，师父？”迟昭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
凌暮眉头微蹙，语气沉凝：“星璇……她果然不死心。虽未直接靠近，但在万里之外布下了‘巡天星网’的节点，正在缓慢扫描这片星域下辖的所有凡人界域！”
迟昭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巡天星网！听名字便知是用于大范围搜寻的厉害手段！
“她发现我们了？”
“尚未。”凌暮摇头，“此地浊气弥漫，加之我早有布置，混淆了天机。星网扫描粗略，一时半刻难以锁定。但节点既成，如同撒网，持续下去，被发现是迟早之事。”
凡尘的宁静，终究是短暂的。上界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再次逼近。
“我们是否要立刻离开？”迟昭问道，体内沉寂数日的魔元开始隐隐流动。
凌暮却摇了摇头，眸光锐利如星：“离开，反而会因空间波动暴露行踪。既然她布网缓慢，我们便抢在她彻底合围之前……”
他的目光落在迟昭身上，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算计与决断。
“……先断了她的‘节点’。”
暗影迫近，短暂的凡俗砺心之旅，似乎即将被一场新的、更为主动的风暴所取代。而这一次，迟昭知道，他不再仅仅是被保护者，他将与凌暮一同，成为执棋破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