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无边的混沌。
陆清玄的意识，如同暴风中的一粒微尘，在破碎与重组之间剧烈地飘摇。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毁天灭地的第九重紫霄神雷，是周身本命法宝接连崩碎时发出的刺耳哀鸣，是肉身在极致能量中汽化又重塑的、无法言说的剧痛。
然后，便是一片虚无的纯白。
没有预想中的飞升仙光，没有接引仙乐，甚至没有魂归天地的解脱感。只有一种被强行剥离、被无限拉长的扭曲感，仿佛整个存在都被塞进了一条不属于这个宇宙的狭窄管道，以超越理解的速度抛向未知的远方。
这过程似乎持续了万年，又似乎仅仅一瞬。
当意识的锚点终于重新固定，五感如同潮水般倒灌而入时，陆清玄猛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某种异常柔软的支撑物。他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触感细腻光滑，绝非他所知的任何灵木或玉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光线柔和而均匀，找不到任何光源的来处，仿佛墙壁本身在发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干净”。
对于一位渡劫期大能而言，天地灵气如同呼吸般自然。然而此刻，他拼命汲取，所能感应到的灵气却稀薄到令人发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但稳定而陌生的能量场，弥漫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冰冷、刻板，不带丝毫生机与道韵。
这不是仙界！
警惕心瞬间攀升至顶点。陆清玄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陈设简洁到近乎空旷。除了那张床，便只有一张光洁的桌子和一把造型奇特的椅子。墙壁是浑然一体的白色，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看似门扉的方形轮廓。
他低头审视自身。渡劫时破损不堪的道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素白色的、材质奇特的柔软衣物，紧贴身体，却丝毫不影响活动。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他体内那原本浩瀚如海的灵力，此刻竟如同被上了一把沉重的枷锁，运转起来晦涩迟缓，十成威力恐怕连一成都难以发挥。连他强横无匹的神识，也被死死地压制在识海之内，最多只能离体数丈，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这里，是一个囚笼。
一个能困住渡劫期修士的囚笼！
陆清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万年修行的道心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将最初的震惊与慌乱强行压下。他走到墙边，伸手触摸。触感温凉，非金非玉，神识探去，如泥牛入海，被完全吸收。
他沿着墙壁缓缓移动，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寻找任何可能的缝隙或阵法痕迹。没有，一切浑然天成，仿佛整个房间是从一块巨大的材料中雕刻出来的。最后，他停在了那扇“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光滑如镜。
沉吟片刻，陆清玄并指如剑，试图凝聚一丝微弱的灵力，点在门上。
嗡——
门扉纹丝不动，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他施加的力量，如同石沉大海。
就在他思索对策之际，一个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使用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但其含义却清晰无误地被他理解：
“样本S-01，你已结束适应性休眠。请保持冷静，待在原地。必要的生理监测即将开始。”
样本？S-01？
陆清玄眼中寒光一闪。他，天枢宗掌教，屹立于修真界顶点数千年，竟被某种存在称为“样本”？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过激举动。敌情不明，环境诡异，隐忍观察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他退后几步，回到房间中央，负手而立，神情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锐利如鹰隼，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片刻之后，正对着床的那面墙壁，毫无征兆地变得透明，仿佛融化了一般，显露出外面的景象。
那是一条同样纯白、充满未来感的走廊，光线柔和，寂静无声。紧接着，三个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不疾不徐地向房间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银灰色紧身服饰的“人”。他身形高挑，面容堪称完美，却缺乏生气，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像两颗冰冷的宝石。他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微光的平板状物体。
在他身后，跟着两名更加高大的“护卫”。他们全身被流线型的暗色铠甲覆盖，连面部都隐藏在头盔之下，手中持有造型奇特、泛着幽蓝光泽的短棒状武器。虽然感应不到任何灵力或真气波动，但陆清玄的灵觉却发出了尖锐的警告——这两名护卫极其危险，那武器足以对他现在被严重压制的状态构成致命威胁。
这三者，身上都没有活物应有的“气息”。
透明的墙壁再次恢复原状，隔绝了内外。同时，陆清玄房间的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
三名来者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银灰服饰者目光落在陆清玄身上，手中的平板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样本S-01，生命体征稳定，意识清醒度百分之九十二，符合预期。”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平板汇报，语言依旧直接传入陆清玄脑海，“现在进行基础环境适应性扫描。”
他抬起平板，一道淡绿色的光束从中射出，从头到脚扫过陆清玄的身体。
陆清玄站在原地，任由光束扫描，心中却已翻起惊涛骇浪。这种手段，完全超出了他对“术法”或“法宝”的认知。没有咒文，没有灵力波动，纯粹是某种对能量的精确运用。还有这直接意念传音的技术，以及这坚不可摧的囚室……
他所在的，究竟是何方？这些毫无生气的“人”，又是什么存在？
扫描很快结束。银灰服饰者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数据，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语调：“能量惰性化抑制场运行正常，灵能波动处于安全阈值以下。神识封锁力场强度稳定。样本S-01，你对当前环境是否有不适感？”
陆清玄沉默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似乎也并不期待回答，继续道：“根据《高等文明观测条例》，你已被编号为S级（特殊能量个体）-01，安置于第七文明观测站。我是你的主管，你可以称呼我为‘泽塔’。”
泽塔抬了抬手，一名护卫走上前，将一个小巧的、纽扣状的银色物体递向陆清玄。
“这是通用翻译器，佩戴后即可实现无障碍交流。同时，它也是你在观测站内的基础身份标识。”
陆清玄的目光扫过那银色纽扣，没有去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首次用刚学会的语言回应：“此地，是何处？尔等，又是何人？”
泽塔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类似于“感兴趣”的数据流。“此处是盖亚文明设立的文明观测站。我们负责观察和研究宇宙中各种智慧生命形态及其文明成果。你，以及你所属的‘修真文明’，是我们重要的观测样本。”
样本……观测……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针刺，深深扎入陆清玄的心底。他想起宗门典籍中关于上古大能捕捉异兽研究其神通的记载，此刻，角色彻底对调了。他，成了被关在笼子里供人研究的“异兽”。
怒意如岩浆般在胸中涌动，却被他强大的道心死死压住。他明白，此刻的任何愤怒和反抗，都是徒劳，甚至可笑。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枚银色纽扣。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时，一股微弱的信息流顺着手臂传入脑海，是关于这个翻译器和使用方法的简单说明。他依言将其贴在耳后。
“你们的目的？”陆清玄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理解，记录，归档。”泽塔的回答简洁而冷酷，“理解修真文明的能量运用方式、社会结构、哲学思想。记录其在特定环境下的演化与发展。最终，将其一切信息归档至盖亚文明的核心数据库，丰富我们对宇宙的认知。”
“为期多久？”
“直至失去研究价值，或样本自然消亡。”泽塔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没有丝毫情感色彩。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清玄不再提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泽塔则继续操作着他的平板，记录着各项数据。两名铠甲护卫如同铁铸般立在门口，纹丝不动。
这种绝对的掌控感，这种视高等智慧生命为无物的态度，比任何严刑拷打更让人感到窒息和屈辱。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压抑中，陆清玄的内心却在飞速盘算。万年修行，他经历过无数绝境，道心早已坚如磐石。绝望这种情绪，早已被他摒弃。
“能量惰性化抑制场”……“灵能波动”……“神识封锁力场”……
从对方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这个囚笼并非绝对完美，它是在持续消耗能量来维持的！而且，对方将他的力量体系定义为“灵能”，并用“科技”手段进行压制。这说明，两者在底层逻辑上，或许是相通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对方仰仗的是外物，是技术。而他陆清玄，万载修行，对“能量”和“规则”的理解，早已刻入灵魂深处。技术或许能暂时压制，但智慧与理解，是无法被完全封锁的。
这，或许就是一线生机。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观测站”的运作机制，了解这些“盖亚人”的社会结构，了解这个囚笼的薄弱点。
就在这时，泽塔似乎完成了初步记录，他抬起头，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再次看向陆清玄：“基础信息采集完成。样本S-01，你将拥有有限的活动权限，可以在指定的生活区域内自由活动。观测站模拟了你原生星球（编号：terra）的部分环境，希望能缓解你的适应性应激反应。”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两名护卫离开了房间。滑门再次无声地关闭，墙壁恢复纯白，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陆清玄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没有立刻行动，依旧站在原地，耳后的翻译器微微发热。他仔细回味着泽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
“有限活动权限”……“指定区域”……“模拟环境”……
这听起来像是一种施舍，或者说，是实验的一部分——给予实验动物一定的活动空间，以观察其更“自然”的行为模式。
但对他来说，这无疑是宝贵的探索机会。
过了许久，确认再无人监视（或者说，对方的监视手段高超到他无法察觉），陆清玄才缓缓迈出了脚步。他再次走到那扇光滑的门前。
这一次，当他靠近时，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门外，不再是那条冰冷的白色走廊，而是一片……令人恍惚的景象。
门外是一条宽阔、洁净的通道，头顶是模拟得惟妙惟肖的蓝天白云，甚至能感受到微风拂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通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低矮的灌木，远处还能看到几栋风格各异的建筑轮廓——有中式的亭台楼阁，也有西式的洋房，甚至还有一些未来感十足的几何结构体。
这一切都逼真无比，若非陆清玄的神识被严重压制，几乎要以为自己瞬间移动到了某个陌生的、但确确实实是“人间”的地方。
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灵气”依旧稀薄得可怜，而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陌生能量场，也并未消失。天空虽然看起来高远，但却给人一种虚假的“天花板”的感觉。微风的方向和强度，也过于规律，缺乏自然界的随机性。
这是一个巨大的、高科技打造的“生态箱”。
他，以及其他可能存在的“样本”，就是被圈养在其中的珍稀动物。
陆清玄深深吸了一口这“新鲜”却无灵的空气，迈步走出了房间。
他沿着通道缓缓行走，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脚下的路面坚硬平整，周围的植物虽然真实，却缺乏真正的“生机道韵”。偶尔，他会看到一些同样穿着素白衣服的“人”在远处走过，神情大多麻木、惶恐，或者空洞。他们看到陆清玄时，也只是漠然地瞥一眼，便匆匆离开。
这些，恐怕就是其他“样本”了。
陆清玄没有急于与任何人接触。他需要先摸清这个“生态箱”的大致布局和规则。
他走到一片草坪边缘，蹲下身，伸手触摸那些青草。触感真实，甚至能闻到草叶的清香。但他指尖悄然运转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试图感知草叶内部的能量结构。
果然，草叶的微观结构完美得过分，像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的，缺乏自然进化应有的冗余和变异。他的那丝灵力如同细针探入，立刻引动了周围空间中那冰冷能量场的微弱反应，一道无形的波纹扫过，将他那丝灵力彻底消弭于无形。
监视无处不在。
陆清玄面色不变，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去。他来到一条模拟的小溪边，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他俯身，掬起一捧水。水温适中，但水中同样感受不到丝毫水灵之气。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查时，耳后的翻译器再次传来了泽塔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这次是全域广播：
“通告：标准周期环境维护将在十分单位后开始。请所有样本返回各自居所，或前往最近的安全区域。重复……”
环境维护？
陆清玄抬起头，看到原本“晴朗”的天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起“乌云”，隐隐有低沉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之前还在外面活动的那些“样本”，此刻都面露惊惶，快步向着各自的建筑跑去。
一种人为制造的“天灾”测试？
陆清玄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道袍在逐渐增强的“风”中微微摆动，眼神锐利如刀，望向那虚假天空中越来越浓的“乌云”。
这不是天劫，但这或许是他了解这个囚笼运行机制的第一次机会。
他倒要看看，这“盖亚文明”的“环境维护”，究竟是何等手段。
乌云压顶，光线迅速暗淡下来，风声呼啸，带着一股人造的肃杀之气。整个模拟环境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压抑。
陆清玄孤身立于溪边，与周围仓皇奔逃的身影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虽然体内灵力运转晦涩，但指尖依旧有微不可见的毫光开始凝聚。不是要硬抗，而是要感知，要解析这所谓“环境维护”背后的能量流转规律。
就在第一滴冰冷的“雨点”落在他的额头，同时天空中开始闪烁起不自然的、类似电路过载般的白色电弧时——
一个极轻、极快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明显的焦急：
“喂！新来的！别愣着！快跟我来，第一次‘清洁风暴’不是硬扛的！”
陆清玄霍然转身，只见一个身影从旁边一栋中式阁楼的阴影中闪出，飞快地向他招手。那人穿着一身和他一样的素白衣服，身形矫健，面容俏丽中带着一丝叛逆，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紧张地盯着天空，又急切地看向他。
陆清玄的指尖毫光悄然散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没有立刻回应，但脚步却微微向她所在的方向挪动了半分。他的选择，将直接决定他在这囚笼中的第一步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