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厦的天台晒满了街坊们的被褥,花花绿绿的被单在风里鼓荡,像一面面小旗。
张婶家的牡丹花开得正艳,被单上印着的大朵牡丹跟着风势起伏,倒像是真花从枝头落进了布料里。
而李伯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晾在铁丝上时,下摆扫过旁边王妈的碎花床单,惹得王妈隔着三米远喊:“老李,你那褂子再蹭,我这新床单要被你磨出洞咯!”
李伯乐呵呵地应着,伸手把褂子往旁边挪了挪,铁丝“吱呀”响了一声,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阳光穿过晾晒的白衬衫,布料上的褶皱把光影切得支离破碎,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图案,连空气里都飘着洗衣粉混着阳光的味道——是那种廉价的柠檬香型。
但是,一到晴天,整栋楼的天台都会浸在这股气息里,像泡在加了柠檬汁的温水里,熨帖又清爽。
司徒倩蹲在角落翻晒陈皮,竹筛是她从广州带来的老物件,竹篾细细密密,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筛底还留着经年累月的茶色印记。
而筛里的陈皮块边缘卷曲,带着深褐色的光泽,最底下几块还沾着细碎的樟木渣——这是李婆婆存了五年的老货,用三层棉纸包着藏在樟木箱里,箱底垫着晒干的花椒。
而且,老人家总说“越晒越香,泡水喝能理气”,每次司徒倩咳嗽,她都会抓一把塞进搪瓷杯,冲上热水,看着陈皮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朵迟开的花。
她手里的竹耙子是竹制的,手柄处被磨得光滑,泛着浅黄的包浆,是许峰去年在街边旧货摊淘来的,当时耙齿断了两根,他蹲在楼道里用细铁丝缠了半天,还得意地说“修好了比新的还顺手”。
此刻用它轻轻翻动陈皮,碎屑簌簌落在筛底,凑近闻有股醇厚的药香,混着天台角落里那丛野菊的清苦——那野菊是去年台风后自己冒出来的,长在水泥缝里,却开得泼辣,风再大也没折断过腰。
司徒倩总觉得它像许峰,看着不起眼,骨子里却硬气。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格外提神,连鼻尖的酸胀都淡了些。
李婆婆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藤椅的缝隙里卡着半片枯叶,是前几天秋风扫进来的,老人家摇扇时,枯叶就跟着“沙沙”响,像在跟着收音机里的调子打节拍。
在扇面上绣的牡丹已有些褪色,丝线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米白纱布,能看见里面细细的经纬——这是李婆婆年轻时的嫁妆,当年从潮汕老家带来香江,扇柄上的包浆厚得能照出人影。
这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司徒倩在tVb获奖的《根》,磁带转得沙沙响,那旋律在天台荡开,连晾晒的床单仿佛都跟着轻轻晃动。
“客人点这首歌的次数比《上海滩》还多,听着就觉得心里踏实”——茶餐厅老板昨天托人带话时,语气里满是感慨,他说这话时,手里还捏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缸沿沾着圈褐色的茶渍,“
上次有个北方来的客人,一听这歌就哭了,说像他老家村口喇叭里放的调调”。
司徒倩当时正给陈皮翻面,闻言只是笑了笑,指尖却在陈皮上多停留了片刻,指腹蹭过一块带着细孔的陈皮,那是虫蛀的痕迹,李婆婆说“这样的才更入味”,就像人心里的那些小伤口,熬得久了,反倒成了藏着有问题的地方。
“阿倩,上海来的信又放你桌上了。”李婆婆努了努嘴,下巴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说话时假牙在嘴里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的假牙是前年在街角牙医铺做的,有点不合衬,说话快了就会往下滑,每次这时她都会抬手按一下,像在按住那些没说利落的字眼。
“这次是个烫金的信封,硬挺挺的,看着就体面,不像前几次的牛皮纸信封,软塌塌的,还沾着邮局的墨渍,上次有个信封角都磨破了,里面的信纸露出来半截,我帮你拾起来时,看见上面写着‘沪上秋凉’,啧,上海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
司徒倩擦了擦手,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这是前几年在工地帮许峰搬钢材时扭到的旧伤,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工地泥泞得像沼泽,一根生锈的钢管从货车上滑下来。
她伸手去挡,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当时疼得眼前发黑,许峰背着她往医院跑,衬衫后背全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这伤阴雨天总爱发作,阴得厉害时,连下楼都得扶着墙。在每天的晚上,许峰总是用热水袋给她焐着,焐着焐着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热水袋的布套子。
她走到天台角落的木桌旁,桌腿用铁丝绑过,是许峰去年修的,当时桌子晃得厉害,
他蹲在地上拧铁丝,手指被扎出了血,却笑着说“凑合用,等项目回款了给你换张新的,红木的,带雕花的那种”。
而桌上放着那个印着“上海音乐学院”字样的信封,边缘烫着金边,摸起来有些硌手,右上角贴着枚八分的邮票,盖着清晰的邮戳,“上海-香江”的字样清晰可见,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轮船图案——那是邮政部门特意为水路邮件盖的戳。
司徒倩小时候在父亲的信件上见过,当时觉得那轮船像只游水的鸭子,总缠着父亲讲轮船怎么把信从内地送到香江。
当拆开时指尖微颤,信纸是厚厚的道林纸,挺括光滑,像小时候在百货公司见过的进口笔记本,上面印着学校的校徽,烫金的音符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看得久了,眼睛会有些发花。
但是,这里面是份聘书:特邀她担任为期一个月的客座讲师,主讲“粤剧与内地民谣的融合创新”,落款处还有院长的亲笔签名,字迹苍劲有力,带着点柳体的风骨,旁边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盼借君声,架南北之桥”。
她捏着聘书,指腹反复划过“客座讲师”四个字,忽然想起上一次收到入学通知的那天,那时,天气也是一个晴天。
而且,想起父亲当年在罗湖桥用《帝女花》的调子唱“天涯海角,总有归途”,阳光照在他的戏服上,金线绣的龙纹闪得人睁不开眼——那戏服是租来的,袖口处还有块没补好的补丁,父亲却穿得比谁都精神,说“上台就得有上台的样子”。
而现在,她站在香江的天台,手里握着的不仅是个人前程,还有更重的东西——许峰昨天在立法局为移民争取权益时被记者围堵的照片,登在今早的《明星报》上,他被话筒和相机包围,眉头紧锁,衬衫领口都被挤歪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司徒雄刚传呼来的消息还在脑子里打转,“许振海势力余党在建材市场放话要断供,说‘让许峰的项目烂在地里’”,传呼机的绿色屏幕还亮着,字没来得及删,那行字像条小蛇,总在眼前晃。
并且,在枕头下还有许峰送的铜书签,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背面的“鸿”字刻得很深,笔画里还嵌着点汗渍,是许峰夏天攥在手里太久留下的。
“是好事啊。”李婆婆凑过来看,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镜片上沾着点灰尘,她用粗糙的手指点着聘书上的字,一个一个念,声音带着点漏风,“上、海、音、乐、学、院……啧啧,大城市的学堂,请你去讲课,多风光。
如果,你爹要是还在,肯定高兴得敲锣打鼓,说不定还会唱一段《紫钗记》里的‘拾钗’,他当年总说,你这嗓子不该只困在重庆大厦的楼道里,该去更大的地方亮亮相。”
老人家说着,抬手擦了擦眼角,“你爹那嗓子,当年在戏班也是数得着的,可惜啊……”后面的说的话被风吹散了,只剩一声长叹,像秋叶落在积水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司徒倩苦笑,嘴角扯出个僵硬的弧度:“可现在走不开。许振海的余党,这些残余势力人物还在盯着项目,前天工地上的钢筋就少了两捆,查来查去也没找到是谁拿的。”
“许峰还气得摔了搪瓷杯,杯底裂了道缝——那杯子还是我们刚认识时买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他总说看着这字就有干劲。”
“但阿峰昨天去工地查安全,差点被掉下来的钢管砸到——虽然工人说是自己没拿稳,但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搞鬼。”
她把聘书折起来塞进兜里,棉布的衣料摩擦着纸页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我回信说……”
“说什么说?”许峰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点喘,他刚从工地跑上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手里提着个铝制保温桶,上面印着“许氏地产”的字样,边角磕掉了块漆,露出银白的铝皮,是前阵子去工地时被叉车蹭的,当时他还心疼了好几天,说“这桶跟着我跑了三年,比某些人还忠心”。
许峰的额角贴着块创可贴,边缘还沾着点水泥灰——是昨天被钢管擦伤的,当时流了点血,他却摆摆手说“小伤,比小时候爬树摔的轻多了,那会儿膝盖磕掉块皮,照样满山跑”。“我都听见了。”
司徒倩站起身,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指尖刚要碰到创可贴,却被他握住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工地的尘土,有点糙,却很温暖,把她的手裹得严实,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皮肤,带来熟悉的痒意——那是常年搬东西、握工具磨出来的,许峰总说这是“吃饭的家伙”。“聘书我看过了。”
许峰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那里有块练水袖磨出的薄茧,是早年在戏班练基本功时留下的,当时师父总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她是练得太狠,手腕处的皮肤磨破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结成了这小块硬皮,“院长是我托人联系的。”
她愣住了,眼睛睁大了些:“你?”
“当年整理我爸遗物时,发现他和音乐学院的老院长是故交,两人年轻时在广州的戏班认识,还合演过《打渔杀家》,我爸演萧恩,老院长演萧桂英。”
许峰说着,从保温桶里舀出一碗艇仔粥,粥里的鱼片泛着白,是今早天没亮就去码头买的新鲜鲩鱼,他特意让摊主片得薄些,说“阿倩怕鱼刺”。
如撒上花生碎和葱花,香气立刻漫开来,混着他身上的汗味,竟格外踏实,“我爸当年总说,‘文化要是断了桥,人就成了无根的草,风一吹就散’。
如果,你去讲课,把粤剧和民谣揉在一块儿说,不是正好圆了他的念想?也让内地的学生听听,香江的粤剧里,也有内地的影子。”
司徒倩看着粥碗里晃动的蛋丝,金黄的蛋丝随着碗的晃动轻轻飘,忽然想起上一次离开香江的那天。
许峰在机场塞给她一个录音机,黑色的,带着皮套,边角磨得发亮,是他跑遍三条街才淘来的二手货,里面录着他笨拙的《茉莉花》哼唱,跑调跑到天边,他却红着脸说“想我的时候就听,就当我在你身边,虽然唱得不好”。
而现在,他把机会送到她面前,眼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有藏不住的骄傲,像在说“看,这是我爱的人,多厉害”。
“可项目……”她还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有点堵。
“有我和你哥盯着。你哥昨天还说,要去建材市场盯着那些供应商,带了三个工人过去,谁敢断供就跟谁耗到底,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
许峰夹起一块鱼蛋放进她碗里,鱼蛋圆滚滚的,裹着浓稠的酱汁,是街口咖喱摊的招牌酱,加了南洋的椰浆,辣中带点甜,“再说,你去上海,正好帮我个忙。”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纸页边缘有些卷,是用回形针别着的,回形针都生锈了,还是上次从工地捡的。
而且,他还说“洗洗还能用”,“许氏想和内地合作建艺术学校,把粤剧、民谣都放进去教,你去考察考察,看看那边的教材、师资怎么弄,能不能把粤剧课程加进去。就当……提前为我们的‘湾区计划’打前站,以后让两地的孩子一起唱戏唱歌。”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司徒倩却看见他公文包侧袋露出的药盒一角——是治疗胃痛的胃舒平,白色的盒子,她认得。
昨晚他肯定又忙到忘了吃饭,上回他胃痛发作,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全是汗,还是她逼着他吃了药,用热水袋焐着才缓过来。
她忽然明白,所谓成熟的爱,不是捆在一起对抗风雨,弄得彼此都喘不过气,而是彼此成为对方的桥,既能通往远方看更宽的世界,回头时又能找到归途,知道有人在等。
傍晚的茶餐厅里,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扇叶上沾着点油污,转起来“吱呀”响,像是在哼一首老调子。墙角的电视机正放着粤语长片,黑白的画面里,女主角穿着旗袍,在雨巷里撑着伞,步子迈得很慢。
司徒雄拿着聘书翻来覆去地看,指腹把烫金的字都快磨掉了,突然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玻璃杯都晃了晃,里面的柠檬片跟着打转。
当水珠溅到桌布上,洇出小小的黄圈:“我妹出息了!上海音乐学院啊!当年我去上海出差,路过那校门,红砖墙爬满爬山虎,看着就气派!门口还有卖冰棍的老太太,一块钱一根绿豆沙,甜得能把牙粘住!”
“这样,正好我下周要去上海出差,帮服装厂催订单,那批牛仔裤的拉链总出问题,客户都投诉好几次了,说拉三次就卡壳,到时候去给你捧场,坐在第一排听你讲课!”
邻桌的陈宇举着摄像机,机器是租来的,机身上还贴着租赁公司的标签,他时不时拍一下司徒倩,又对着窗外的街景扫了扫,机器发出“嗡嗡”的轻响,像只勤恳的小蜜蜂。
他调整了下焦距说:“得把这一幕拍下来,放进纪录片里。标题就叫‘从重庆大厦到音乐学院’,多有意义,让那些说内地人在香港没出息的看看,咱们也能站在大学讲台上当老师。”
司徒倩笑着捶了他一下,拳头落在他胳膊上,不重,陈宇却故意夸张地叫了声“哎哟”,引得邻桌的人都看过来——邻桌是对老夫妻,正分享一碗云吞面,老先生用筷子夹起一个云吞,吹了吹才放进老太太碗里,动作慢得像在演默片。
她转头看见许峰正望着窗外,手里转着那枚铜书签,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侧脸,把“粤韵长存”四个字照得发亮,金属的光泽晃了晃。
此刻,他们的感情也是如此,需经两地烟火的淬炼。也许两人这一次,又要经过离别与思念的熬煮,才能成其醇厚,像李婆婆酿的梅子酒,埋在地下三年,开坛时香得能醉倒人,连坛口的泥封都带着股甜意。
深夜收拾行李时,司徒倩在衣柜最底层发现个旧盒子,是当年从广州带来的,木盒上的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纹,边角用铜片包着,磨得锃亮。
这里面是上一次离开时带的乐谱,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被虫蛀了几个小洞,用透明胶带小心粘过。
而扉页上许峰写的“等你回来”已有些褪色,蓝黑墨水晕开了点,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字,是用同一种笔写的,字迹更稳了些:“此去山高水长,我在桥的这头等你,不催,不急”。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引擎“突突”响了两声才平稳下来,是许峰去工地巡查了,他说今晚要加派人手守着,怕有人搞破坏,临走时还塞给她一把钥匙,“天台的门别锁,我回来给你带夜宵”。
这时,司徒倩走到窗边,推开老旧的木窗,“吱呀”一声响,看着他的车汇入霓虹车流,红色的尾灯越来越远,像两颗跳动的星。
她忽然抓起电话,是那种转盘式的,拨号时“咔哒咔哒”响,转得手指发酸,拨通了上海音乐学院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长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院长您好,关于客座讲师的邀请,我接受。另外……”
她顿了顿,看了眼桌上的铜书签,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我想加开一门‘香江移民歌谣’的选修课,讲讲那些从内地来香港的人,怎么用歌声想家,怎么用调子过日子,可以吗?”
挂了电话,她把聘书放进包里,这牛皮的包带磨得很软,皮包边角都起了毛。
在旁边是bp机,许峰刚刚传呼来了信息,她对着传呼机念了一遍,而屏幕上显示着绿色的字:“明早煮了小米粥,放了点姜丝,记得吃,胃别着凉。”字迹小小的,却像带着温度。
而此时的许氏地产地下室,灯是昏黄的,电线在头顶耷拉着,用胶布缠了好几圈。
许振江残余势力罗彪正对着一张照片狞笑,嘴角的刀疤跟着动了动,那是道旧伤,据说是年轻时跟人抢地盘被划的。
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司徒倩和上海一位官员握手的场景,被裁剪得只剩半张脸,官员的脸没了,只剩司徒倩笑着的样子,背景里的“合作共赢”四个字却没剪干净。
“就凭这个,足够让香江人相信,这内地女人要‘飞黄腾达’,攀高枝了,到时候看许峰还怎么做人,他的项目还怎么搞。”他把照片塞进信封,信封上没写地址,只画了个报社的标志,用红笔圈着,准备连夜塞进邮筒,让明天的头条就炸锅。
窗外的月光,一半落在司徒倩收拾好的行李箱上,银色的箱体映着光,里面放着她的戏服和那枚铜书签,还有李婆婆塞给她的一小包陈皮;一半映着罗彪阴狠的侧脸,他眼里的光像淬了毒的刀,正盯着墙上的日历,明天的日期被红笔画了个圈。
一场关于信任与撕裂的风暴,正随着黎明的到来悄然酝酿,风已经起了,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只是还没人知道,它会吹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