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江医院里,消毒水气味里混着淡淡的茉莉香,是司徒倩从病房外的花坛里摘来的,插在个玻璃药瓶里,摆在许峰床头。
那药瓶原是装葡萄糖注射液的,她特意用洗洁精洗了三遍,瓶口还系着段红绳——是从自己的头绳上拆下来的,上面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许峰醒来时,左臂的绷带刚被护士换过,白色的纱布上渗着暗红的血渍,像朵开败的山茶花,边缘的胶布粘住了几根汗毛,轻轻一动就扯得生疼,额头上还沁出层细汗。
司徒倩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攥着的账册副本边角被火焰熏得发脆,她用透明胶带细细粘了三层,连最细微的裂口都没放过,胶带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了。
她的呼吸很轻,睫毛上还沾着点码头的细沙,显然是熬了半宿没合眼。
“醒了?”陈宇提着个保温桶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桶身上印着“元朗茶餐厅”的红字,边角磕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铁皮。
“李婆婆凌晨四点就起来熬了粥,说你受了伤,得吃点软和的。她特意多加了姜丝,说去去寒气。”
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揭开盖子时,热气“腾”地冒出来,带着鱼片和猪皮的鲜。粥里的葱花切得细碎,虾干和花生泡得发胀,浮在米浆里晃晃悠悠。
许峰刚要伸手去接勺子,陈宇按住他的肩膀,掌心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是那种“红双喜”的味道,他总说这烟劲儿足,扛货时抽一根能顶半天。“躺着吧,我喂你。”
他舀起一勺粥,在嘴边吹了又吹,才小心地递到许峰嘴边,粥里的姜丝切得像发丝,辣得恰到好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胃里发颤。
床头柜上的报纸被穿堂风掀得“哗啦”响,是今早的《东方日报》,头版的照片正是昨夜码头的对峙——许峰被凶徒围在中间,手里高高举着那个黑色录音机,背景是黑漆漆的集装箱和远处的灯塔,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把出鞘的剑。
而且,特别是标题用加粗的宋体写着:“许氏继承人反戈,英资黑幕初现”,旁边配着行小字:“廉政公署已介入调查,涉案人员名单将陆续公布”。
而报纸边缘被茶水浸得发皱,右下角还沾着点酱油渍,显然是陈宇看时就着肠粉吃的,连折痕都磨得发亮,怕是翻了不下十遍。
司徒倩被报纸声惊醒,揉了揉眼睛,眼里还带着惺忪的红,像受惊的兔子。“阿峰,你感觉怎么样?”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的温度让许峰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也是这样用手试他的体温,然后端来加了姜的红糖水,搪瓷碗边还沾着糖渣,说“发点汗就好了”。
他忽然想起那半块梅花玉佩,心猛地一紧,喉结动了动才问:“玉佩还在吗?”
“在呢。”司徒倩从口袋里摸出来,玉佩被她用红绳系着,牢牢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的位置,绳子上还打了个平安结——是她昨晚在码头借着路灯光编的,手指被麻绳勒出了红印。
“我哥说,这是许伯伯当年送给他的,说‘以后若有难处,凭这玉佩找许家’。”她把玉佩放在许峰手心,玉面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心里,抚平了刚才的慌乱。
这个玉佩背面的刻痕硌着掌心,是母亲生前常摩挲的地方,那些细密的纹路里,仿佛还藏着她的体温。
当护士来换输液瓶时,手里拿着个铁夹子,上面夹着输液单,笔尖在单子上划着,闲聊着说:“昨夜有位先生来缴医药费,说是你的远房亲戚,留了个铜烟盒当凭证。他穿件深蓝色卡其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说话带着点广州口音,说等你醒了再过来。”
她转身从护士站拿来烟盒,黄铜的表面刻着个“忠”字,笔画深得能卡进指甲,边角被磨得发亮,像块温润的玉,合页处还缠着圈细铁丝,显然是修过好几次的。
司徒倩接过烟盒,指尖刚触到表面就僵住了——这烟盒她在父亲的旧照片里见过,照片放在家里的相框里,边角都卷了毛边,照片上父亲穿着的确良衬衫,手里就拿着个一模一样的烟盒,站在深圳河的桥头,背景里还能看见“友谊万岁”的红色标语牌,风吹得标语哗哗响。
“这是我爸的烟盒。”司徒倩的声音有些发颤,手指都在抖,她拧开烟盒的盖子,“咔哒”一声轻响,里面没有烟丝,只有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被压得像块薄饼。
“我妈说,当年我爸在沙头角码头当搬运工,许伯伯常去看他,两人就用这烟盒交换消息。有次我爸发烧到39度,还是许伯伯托人把药放在烟盒里带过来的,那时候过关查得严,药片都裹在油纸里。”
在纸条展开后,是用毛笔写的码头排班表,宣纸有些发黄,边缘起了毛,墨迹却很清晰,日期正是1975年,旁边用红笔标注着“英资货柜,午夜三点靠岸,货名:机械零件(内装瓷器)”,那红笔的颜色有点发暗,像是用胭脂调过。
这时,许峰看着排班表上的字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账本,锁在红木柜子的第三层,钥匙藏在砚台底下。
但那账本上的字与这纸条上的如出一辙,连捺画收笔时的小勾都一样——父亲总说写毛笔字要“藏锋”,可每次写到“许”字的最后一笔,总会不经意地挑出个小尖。
他刚要说话,病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人,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抿过,背有点驼,左手拎着个褪色的木盒,上面的铜锁都生了锈,锁鼻上还缠着圈铜丝。
然而,当老人看到司徒倩脖子上的玉佩,突然停住脚步,眼圈一下子红了,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块手帕,声音都哽咽了:“这玉佩……你是司徒家的姑娘?你爸是司徒建明?”
“您是?”司徒倩站起身,注意到老人左胸的白衬衫下,有颗深色的痣,像颗小小的朱砂,位置和许峰说的一模一样——昨夜在码头,许峰忍着疼说:“找周伯,他左胸有颗痣,是我爸当年给他点烟时烫的。”许峰突然想起这话,身上的疲惫好像都轻了些,连伤口的疼都淡了。
“我是你父亲的老友,姓周,周仲平。”老人把木盒放在桌上,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当年你父亲出事,托我照顾你们兄妹,可我……我后来被调到广州工作,走得急,连地址都没来得及留,这几年才回香港,找了你们快半年。”
他抹了把脸,指腹上全是老茧,像是常年握钳子的,打开木盒时,锁“吱呀”一声响,里面垫着层蓝布,是那种老粗布,上面放着几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边角都用线缝过,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精心保存的。
“这是许先生临终前托付给我的,说‘若有一天英资的事败露,就把这些交给能拼合玉佩的人’。他走的那天,还握着我的手说‘不能让移民白受委屈’,说这话时,他的手都凉了。”
在文件的第一页,是1975年的土地协议原件,纸张边缘都脆了,轻轻一碰就掉渣,甲方是英资财团的英文名“享利财团”,乙方是许父的签名“许敬鸿”,旁边还盖着个隐秘的印章——三朵玫瑰花缠绕着权杖,司徒倩在tVb的纪录片里见过,这是亨利家族的族徽,专门用于重要文件。
而且,协议里写着:“移民安置地转为商业用地,许氏地产协助办理产权转移,事成后分润三成”,下面用红笔批注着:“移民签字系伪造,实为威逼利诱,有三人被关入水牢逼迫画押”,字迹潦草,墨点都溅出来了,像是写得很急,笔尖划破了纸页。
“许先生当年也是没办法。”周伯叹了口气,拿起本笔记本翻开,纸页都泛黄了,上面的字迹却很工整,是用钢笔写的,蓝黑墨水有点发灰。
“英资拿你们司徒家的性命要挟,说你妹妹刚出生,经不起折腾,他不得不签。但他偷偷记了账,每笔钱的去向都写得清清楚楚,说‘总有一天要把这公道还给移民’。”
在笔记本里还贴满了剪报和照片,有移民在重庆大厦前抗议的,举着“还我家园”的木牌,牌子上的字是用红漆写的,都流了下来;有英资财团开会的,亨利坐在主位上,手指敲着桌面,桌上的咖啡杯都晃了;
另外,甚至还有一张亨利年轻时的照片,站在许父身边,手里举着香槟,笑得一脸得意,背景是许氏地产的奠基仪式,奠基石上还缠着红绸子。
此时,陈宇已买了早点回来,塑料袋里装着煎堆和豆浆,袋子上印着“九龙城街市”的字样,边角被油条的油浸得发亮。带来的煎堆还冒着热气,芝麻的香味在病房里弥漫开来,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这周伯拿起个煎堆,表皮上有芝麻簌簌往下掉,掰了一半递给许峰:“尝尝,你父亲以前也最爱吃这个,说外酥里软,像香江人的性子,看着硬气,内里热乎。那时候在码头,他总买给我们这些工友分着吃,说‘甜的能压惊’。”
许峰咬了一口,糖浆顺着嘴角流下来,甜得有些发腻,却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他在庙街买煎堆,小贩的铁板“滋啦”响,油星子溅得老高,父亲说“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去内地游玩一遍,每一个地方大吃一顿当地的特色美食,那那里的环境空气清新、河山万里够气势又宽广。”
“不过,这芝麻煎堆呢,是香江和两广地区那边的传统特色美食,各有各的味道与特点”,说这话时,他的胡茬蹭得许峰的脸痒痒的。
司徒倩把账册副本和土地协议原件放在一起,忽然发现两者的签名笔迹完全一致——都是张启明的名字,连最后那个点都带着个小勾,像只小尾巴。
她想起新秀大赛时,张启明嘲讽她“土气”的样子,嘴角撇得老高,说“内地来的就该去码头扛货”;想起他说“内地人不配站在香江的舞台上”,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指尖都凉了,连呼吸都带着颤。
许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慢慢传过来,轻声说:“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他的手背上还有块淤青,是昨夜被凶徒打的,却稳稳地托着她的手,像块结实的石头。
在这时周伯说要回去了,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个存折,绿色的封皮,上面印着“香江一个银行”的字样名称,边角都磨圆了,封面还有个小小的折痕,像是总被揣在口袋里。
“这是许先生留给你的,说‘若司徒家的孩子有出息,就用这笔钱送他们读书’。”存折的开户日期是1980年,户名是司徒倩,里面的钱不多,几十到几百不等,却每个月都有存入,当如涓涓细流金额数目也就由少成多了。
最后一笔存款是上个月,备注栏写着“倩丫头生辰”,字迹有些抖,许峰认得,那是父亲生病后写的,那时候他的手已经不太稳了。
司徒倩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许先生是大好人”,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滴在存折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像朵透明的花。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像在跳舞。
许峰看着床头柜上的烟盒和木盒,忽然明白父亲当年的苦心——他不是向英资妥协,而是在暗中收集证据,像只蛰伏的鸟,等着有一天能把真相公之于众。
这样的可能就像这烟盒里的纸条,藏了这么多年,边角都脆了,终于等到了该出现的时候,纸页上的折痕,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每道痕里都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司徒倩把排班表和土地协议小心翼翼地放进档案袋,牛皮纸的袋子,上面印着“香江的一个档案处”的字样,这是陈宇从廉政公署的朋友那里借来的。外面套了三层塑料袋,生怕被雨淋湿,袋口用绳子系了个死结,打了三个来回。
同时,她想起哥哥还在深圳的医院,伤口不知怎么样了,忙问周伯:“我哥那边……”周伯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很暖,带着老茧的摩挲感:“放心,我已经请深圳的一位老朋友帮衬了,他市医院的亲戚张医生已答应帮忙。”
“当年这位朋友跟我一起扛过货吃过苦的,我们也老了,但他是其中最靠谱的打拼兄弟了。还有,医药费和护工都到位了,护工是四川那边的人,会做你哥爱吃的回锅肉,说要多放辣椒,让他出出汗。等许先生好点,我们就一起去看他,坐早班的船,还能赶上吃午饭。”
当陈宇把煎堆的碎屑扫进垃圾桶时,铁桶发出“叮叮”的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bp机,上面显示着条信息:“张启明已招供”。
“廉政公署刚才来传呼,李警官说的,张启明已经招供了,承认收受英资贿赂,打压内地籍艺人,还签了认罪书。”
他把报纸翻到社会版,张启明的照片旁边写着:“tVb总监涉嫌受贿,已被停职调查”,下面配着他被廉政公署探员带走的照片,头埋得很低,肩膀垮着,像只斗败的公鸡,手腕上的金表都没摘,在阳光下闪了下,刺眼得很。
许峰忽然想吃李婆婆做的云吞面,想起昨夜在码头答应司徒倩的话,胃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轻声说:“等我出院了,我们就一起去吃云吞面吧,加两勺醋,像我妈喜欢的那样,她总说醋能解腻,当年她煮面,醋瓶子总摆在灶台最显眼的地方。”
司徒倩点点头,眼眶又红了,却笑着说:“还要加辣椒油,像我爸喜欢的那样,他说辣得冒汗才痛快,当年在码头扛完货,总要去巷口的面摊喝碗辣汤,说‘出汗了,累就跑了’。”
此刻,病房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廉政公署的探员来做笔录,穿着藏青色制服,领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那份1975年的土地协议,文件袋上贴着“证物编号073”的标签,边角还盖了个红色的印章。
许峰看着探员胸前的徽章,银色的天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忽然觉得,那些沉重的过往,就像被这徽章照亮的黑暗,终于要露出光明了。
而他和司徒倩,就像那两块拼合的玉佩,不管经历多少风雨,终究会紧紧靠在一起,玉面的温润,是岁月也磨不掉的羁绊,就像这病房里,淡淡地散发着茉莉香却是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