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雨总带着江南独有的缠绵，却在这天午后骤然失了章法，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将整个城市笼进一片朦胧的水汽里。张海杏抱着鼓囊囊的文件袋，西装裤脚已被雨水浸得透湿，她踩着积水冲进街角那家挂着“雾隐”木牌的咖啡馆，推门时带起的风，竟让玄关处风铃发出一阵细碎的叮当声。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蓝白身影从另一侧撞了过来。张海杏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的胳膊，鼻尖先于视线捕捉到一股淡淡的松墨香，混着少年人身上特有的皂角气息。两人在暖黄的灯光下猛地刹住脚步，文件袋的边角蹭到了对方的书包带，几页纸张从袋口探出头来，又被张海杏飞快按了回去。一时间，咖啡馆里舒缓的钢琴声被隔绝在玄关之外，唯有雨打玻璃窗的淅沥声，伴着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在静谧的空间里缓缓流淌。
十五岁的李宁玉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帆布鞋尖沾着泥点，校服裙摆上洇开一片不规则的水渍。她睁着圆溜溜的杏眼，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颗晶莹的雨珠，像极了晨露落在初绽的玉兰花瓣上。手中那本精装的《几何原本》封面已被雨水打湿一角，险些从指间滑落，她连忙用胳膊肘夹紧书本，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扶滑到肩头的书包带，声音里难得地泛起一丝颤意：“你……你是？”平日里沉稳得像个小大人的语调，此刻因这突如其来的碰撞，竟变得有些结巴。
张海杏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少女耳后那颗浅褐色的小痣上，心中泛起一阵熟悉的悸动。她故意往前凑了半步，柑橘调的香水气息悄然漫开，在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时才停下。她看着少女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刻意的促狭：“猜猜看，镜子里会不会突然多出个一模一样的人？”
李宁玉的脸颊瞬间涨红，像被风吹红的海棠花。她抿紧粉色的嘴唇，耳尖却不受控地泛起细密的红晕，显然被这大胆的举动惊到了。她下意识抬手，虚推了一下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随后强装镇定地扬起下巴，声音虽还有些发紧，却努力维持着逻辑：“这种玩笑……缺乏科学依据。长相相似大概率是基因巧合，声音相近则可能是声带结构的偶然重合。”
“但足够有趣啊！”张海杏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回答，变魔术般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两枚大洋，银元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将大洋放在掌心托到李宁玉面前，笑意盈盈道：“请全杭州最聪明的初中生喝杯咖啡，顺便交换你的困惑时间，怎么样？我可是听说，杭高附中的李宁玉，连教数学的老教授都夸你有逻辑天赋。”
卡座旁的落地窗外，雨势渐渐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宁玉端起咖啡杯的动作还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住杯耳，指腹蹭过温热的瓷面。她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看着两张相似的面孔在涟漪中若隐若现，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这太荒谬了……”话未说完，一块方糖就被塞进了嘴里，甜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
“加点甜，荒谬就会变成奇遇！”张海杏晃了晃手中的糖罐，金属罐身反射着灯光，眼中满是狡黠。她看着李宁玉鼓着腮帮子嚼糖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偷偷藏糖吃的自己，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加深。
李宁玉咽下口中的方糖，轻抿一口咖啡，目光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锐利。她放下咖啡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着圈：“我看到你的时候很惊讶，惊讶于我们相似的长相与声音。但你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说明你不仅知道我，甚至还调查过我，从你能准确说出我的学校和名字就能印证这一点。而且你身上的香水味很淡，显然是特意喷的，避免过于成熟的气息让我产生警惕，所以今天的相遇，大概率是你刻意安排的。”
张海杏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李宁玉，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被她这般直白地注视着，李宁玉的小脸渐渐染上一层薄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她不自然地别过脸，看向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
“欺负小孩子很有趣吗？”一道带着无奈的声音突然从神魂深处传来
张海杏在脑海轻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当然有意思！时间长河里的完全体阿玉，我哪敢招惹？她心思缜密得像张网，不逗我就不错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可是幼年体的阿玉，软乎乎的，不逗一逗多可惜！”
“你可真行！”零无语道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终于，李宁玉先沉不住气，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沉默。她攥紧手中的书本，指节微微泛白，却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没想到你能敏锐到这种程度，你说的都对。”张海杏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不知道我是谁，这不公平。”她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我叫张海杏，祖籍东北，目前在杭州做些古籍修复的工作。”
李宁玉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从她的眼神里没有看到恶意，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就像在镜子里看到未来的自己。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至于两人长得如此相像，她只能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咱们俩还有一个很明显的不同之处。你要是能找出来，我就请你吃大餐，西湖边那家最有名的楼外楼，随便点！”张海杏再次抛出诱饵，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闻言，李宁玉眼神一凛，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上下打量起对面的人。她的目光从张海杏的发梢扫到鞋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过三秒，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惬意地眯起，像只发现猎物的猫，自信满满道：“右手，从见面开始，你就一直用左手做事，从来没见过你的右手。无论是掏大洋、拿糖罐，还是托下巴，你的右手始终藏在桌子底下或者口袋里。”
张海杏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稚嫩，却难掩聪慧与矜持的少女，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她想起多年后那个在密码战中冷静果敢的李宁玉，再看看眼前这个带着点小傲娇的少女，突然觉得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不禁感慨，要是时光能停驻，让眼前的美好永远留存该多好！
她双手鼓掌，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格外明显，引得邻座的客人纷纷侧目。“看来这顿大餐我是请定了。”她笑着起身，将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撑在桌面上，“想吃什么？糖醋鲤鱼还是东坡肉？”
李宁玉的目光落在张海杏伸出的右手上，瞬间明白了两人的区别——张海杏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明显比常人修长许多，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显然是长期做某种精细活留下的痕迹。她好奇地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对方的手指时，又猛地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小鹿。
注意到她的眼神，张海杏笑了笑，主动解释道：“这是我们张家的标志。以后在路上看到右手食指、中指奇长的人，十有八九是我的族人。我们东北张家曾是做古董生意的大家族，修复古籍、鉴别文物是祖传的手艺，只不过后来战乱，家族就渐渐没落了。”
“走吧，请你吃大餐！”张海杏兴致勃勃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将文件袋搭在胳膊上，作势要拉李宁玉的手。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妈妈应该已经做好晚饭了，我要回家吃饭。”李宁玉连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礼貌地拒绝。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六点了，再不回家妈妈该担心了。
“那我跟你回家吃饭吧！”张海杏紧追不舍，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我还没尝过杭州家常菜呢，正好借这个机会见识一下。”
“我们才见了一面……”李宁玉皱起眉头，委婉地表达抗拒。她虽然觉得张海杏没有恶意，但让一个刚认识的人去家里吃饭，还是有些不妥。
张海杏却仿若没听出她的拒绝之意，自顾自地推开门，等在门口：“没事，我们俩这叫倾盖如故，就算是刚认识，也能像老朋友一样相处。”
看着李宁玉皱得能夹死苍蝇的眉头，张海杏终究不忍心再为难她，主动妥协道：“好了，不逗你了。”她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地说：“第一次见面就去你家拜访叔叔阿姨确实太失礼，而且我也没准备礼物，显得不够诚意。周五怎么样？等你放学我来接你，到时候我带着礼物，正式登门拜访，顺便尝尝阿姨做的家常菜，这样总可以吧？”
李宁玉如释重负，轻轻点了点头，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好，周五下午四点半，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用带太贵重的礼物，心意到了就好。”
“放心吧，绝对是特别的礼物！”张海杏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看着李宁玉的身影消失在雨后的巷口，才转身走进了相反的方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右手的两根长指轻轻摩挲着，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