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香港码头时，天刚蒙蒙亮。潮湿的海风裹着鱼腥味扑上船舷，卷起甲板上残留的碎浪，张海杏扶着船帮站起身，指腹蹭过被海水锈蚀的木纹，望着码头上悬着的熟悉红灯笼——灯笼上“张记”二字被晨雾晕得模糊，她的眼神却没半分亮色，只余旅途奔波的疲惫。身后，张海琪低头摩挲着布满划痕的指节，那是昨夜躲避雷击时攥紧礁石留下的印记；张起灵则靠在斑驳的桅杆上，长睫垂落如墨，将眼底所有情绪藏得严严实实。三人身上的衣服还凝着海水的盐渍，衣角结着浅白色的盐霜，伤口结痂处被布料磨得发疼，每走一步都带着滞涩的沉重 。
香港的暮色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不过半个时辰，码头上的霓虹灯已透出暖黄光晕，将石板路照得明暗交错。张海楼和张海侠倚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车身上落着薄尘，显然已等候许久。远远见着三人的身影——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泥点，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了大半，张海楼手里把玩的车钥匙都顿了顿 。
“可算盼着你们回来了！”一道带着几分轻快的声音突然划破渐浓的暮色，像石子投进沉寂的湖面。
张海杏抬眼望去，码头石阶上站着两个人。靠前的是张海楼，穿一件熨帖的宝蓝色花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串着的檀木珠子，手里拎着个藤编食盒，食盒边缘还缠着浅蓝布条，显然是精心准备的。他脸上挂着惯有的戏谑笑容，嘴角微扬，只是目光扫过三人胳膊上的划伤、裤脚的破洞时，笑意悄悄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身旁的张海侠则是一身藏青色短褂，领口系得严严实实，身形挺拔如松，神情沉稳得像块浸了水的青石，手里握着两把黑色长柄雨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上的纹路，目光落在三人身上时，眼底藏着的担忧再也藏不住 。
“我说三位，这是去跟台风打架了？还是跟海底的蛟龙抢地盘了？”张海楼率先迎上来，把藤编食盒往张海杏怀里一塞，食盒传来的温热透过布料渗到手心，语气依旧插科打诨，却很自然地伸手帮张海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触到她衣领上的泥污时，动作放得更轻了，“干娘，食盒里是皮蛋瘦肉粥和鲜虾烧麦，还热着，先垫垫肚子——我跟虾仔从后半夜等到现在，粥都在车里温第三回了，再等下去，烧麦都要成‘凉麦’了。”
张海侠没说话，只是默默上前，将一把雨伞递到张海琪手边，伞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又转身给张起灵递了块叠得整齐的白手帕，手帕上绣着极小的“侠”字，是他自己缝的。他目光在三人手臂、脸颊的伤口上停顿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沉声道：“先回住处，我带了云南白药和纱布，都是治外伤的良药。”他向来逻辑缜密，习惯用行动代替言语，这简短的一句话，却像一颗定心丸，让三人紧绷的神经先安定了几分 。
张海琪接过伞，喉间动了动，想说句“不用麻烦”，却只化作一声轻嗤，可当她接过张海楼递来的包子，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时，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一路风雨兼程，这是他们吃到的第一口热食。几人沉默地跟着往住处走，石板路上的水洼映出他们疲惫的身影，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气氛依旧沉得像灌了铅，只有脚步声与海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
进了屋，是一间素雅的两层小楼，客厅摆着老旧的红木沙发，茶几上还放着未收的报纸。张海侠刚从行李箱里拿出深棕色药箱，就被张海楼一把拽到一边。“让我来，你这‘冷面郎中’一开口，能把人冻得连粥都喝不下去。”张海楼挤开他，拿起碘伏棉签，先凑到张海杏胳膊上的伤口前，棉签触到结痂处时，特意放轻了力道，嘴上却没停，“我猜着了，指定是你们在南海那边出了岔子，昨儿夜里香港这边也打雷，轰隆隆的，我还跟虾仔说，别是你们几个在南边跟老天爷掰手腕，把雷都引到这儿来了。”
张海琪扯了扯沾满泥污的衣角，布料摩擦着皮肤，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别提了，算是……栽了个大跟头。”
“栽跟头怕什么？”张海楼往三人手里各塞了个刚从食盒里拿出来的热包子，包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眼底却藏着笃定，“咱们张家人什么时候因为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当年我跟虾仔去南洋，签那三十年海外合约，人人都说我们疯了，说那南洋档案馆就是个烂摊子，进去了就出不来，结果呢？还不是被我们收拾得明明白白，连当地的总督都得给我们几分面子。”他指了指一旁静坐、正默默拆纱布的张海侠，语气里多了几分骄傲，“你问他，当年他为了护我挡爆炸，脊柱都炸伤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什么时候说过一个‘输’字？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档案还在不在’。”
他见张海杏捏着包子，只小口咬着，没说话，眉头微蹙，又补了句，语气软了些：“别跟个闷葫芦似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实在不行，还有我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帮你们骂过去。”
张海侠已经将张起灵胳膊上的伤口消毒妥当，正用纱布轻轻缠绕，闻言抬眸看了眼三人，目光落在他们虽疲惫却未失坚定的眼神上，缓缓开口：“事情没成，总有缘由，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另有转机，但你们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结果。”他顿了顿，指尖压了压纱布的结，补充道，“张家的路从来不是一条道走到黑，当年先祖筚路蓝缕开创基业，咱们也能找到新的出路。歇够了，养好了伤，再一起找新的法子便是。”
张海杏捏着温热的包子，包子的热气透过指尖传到心里，她忽然抬头笑了——那笑意虽淡，却像清晨的第一缕光，驱散了几分眼底的阴霾，嘴角微微上扬，眼底也有了些许光亮。张海楼见了，立刻拍着大腿，笑得格外爽朗：“这才对嘛！赶紧去楼上洗个澡，我给你们找了干净衣服，都是按你们的尺寸准备的。晚上我请客，就去街口那家‘利源记’，管够叉烧饭，再加一碟烧鹅，吃饱了才有力气琢磨下一步！”
张海侠已经收拾好药箱，闻言朝张海楼递了个眼神——意思是“别太吵，让他们歇歇”，后者立刻收了声，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反正天塌不了，愁眉苦脸的多影响胃口，吃好喝好才有力气干活嘛。”
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几人身上，桌上的热包子还冒着袅袅热气，粥碗里的皮蛋瘦肉粥泛着油光，将一路的寒意、疲惫与低迷，都悄悄消融在这烟火气里，客厅里的气氛，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