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大学,是国内学术界的象牙塔尖。
这封烫金的邀请函,仿佛一张通往主流社会名利场的门票,散发着知识精英特有的矜贵与傲慢。
邀请函附件里,是峰会的宣传海报电子版初稿。
巨大的版面上,林夏一张经过精修的、眼神锐利的照片占据了中心,旁边是一行醒目的艺术字标语——“跟着林夏,打破天花板!”
“天花板……”林夏的目光从这三个字上移开,落在了自己沾着鱼腥味和机油的指尖上。
此刻,她正蹲在舟山一个喧闹的码头上。
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和柴油的味道,脚边是刚从渔船上拆下来的一个老旧的语音报警器。
一位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渔民正焦急地搓着手,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林总,这玩意儿……俺们就想它在台风来之前,能喊一嗓子就成,不用那么复杂。”
林夏耐心地将报警器的语音模块接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删掉繁琐的预设程序,只保留了最基础的天气预警和一键呼救功能,并把触发指令简化成了老人最熟悉的一句方言。
【叮!】
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炸响,冰冷而精准。
【警告:检测到“个人形象符号化”趋势急速上升,公众认知中的“林夏”与“野草公社”概念重合度高达87.4%。】
【风险评估:个人形象被过度占用,将导致组织自主性发展受限,核心成员边缘化,民众期望值与个体能力失衡,极易在未来遭遇舆论反噬。
简言之,神坛搭得越高,摔得越惨。】
林夏调试着代码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知道系统说的是对的。
从“创伤地图”事件后,她几乎被推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打工人救世主”。
无数人将她视为唯一的希望,却渐渐忘记了,真正的力量,源于他们自己。
电话响起,是峰会主办方的联络人,语气热情而恭敬,催促她确认出席。
林夏看着海报上那个被精心塑造的“自己”,又看了看眼前那位拿到修好的报警器后、笑得露出豁牙的老渔民,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我出席。”她对着电话平静地说道。
对方显然松了口气,刚要说些客套话,林夏却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清晰而不容置喙:“但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取消所有主席台或贵宾席,我和我的团队成员,要和所有参会者坐在一起。”
“第二,我的压轴演讲,不设固定时长。可能十分钟,也可能两小时,取决于我们想分享的内容有多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要求主办方必须在台上,给我额外留出十个座位。这十个位子,属于野草公社的十位普通会员。”
峰会当天,燕北大学最宏伟的礼堂座无虚席。
台下坐满了商界精英、学界泰斗和媒体记者,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待着这位传奇的“职场女王”登场。
预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林夏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台下开始响起窃窃私语,连主办方都有些焦躁不安。
就在这时,礼堂的侧门被推开,林夏终于出现了。
她穿着一身简洁的职业装,快步走上台,气息微喘,额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薄汗。
她没有道歉,只是平静地拿起话筒:“抱歉,来的路上,在地铁口碰到一位听障阿姨问路去医院送救命药,她的手机没电了,我带她走了一段。”
一句话,让全场的骚动瞬间平息。
她没有走向演讲台的中央,而是站到了舞台的一侧,将重心完全留给了身后的巨型屏幕。
“今天,很多人来这里,是想听我分享如何‘打破天花板’,分享我个人的成功经验。”林夏的目光扫过全场,“但我想说,你们可能找错了人。或者说,你们只看到了那个被媒体塑造出来的‘林夏’,而忽略了真正的答案。”
话音刚落,屏幕亮起。
没有慷慨激昂的奋斗史,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商战复盘。
第一段画面,是在成都一个拥挤的社区调解室里。
李曼正耐心地为一群被无故辞退的餐饮店服务员讲解劳动合同里的陷阱,她的声音沙哑,但条理清晰,一个条款一个条款地抠,最终逼得老板当场承认了违法事实。
第二段画面,是暴雨夜的广州。
阿哲光着膀子,和几个快递小哥一起,用三轮车和防水布,将一批因仓库漏水而即将报废的、为残障人士特制的生活用品,连夜抢运到安全地带。
泥水溅了他们满身,每个人脸上却都带着一股拼了命的狠劲。
第三段画面,是凌晨三点的上海。
顾沉舟戴着眼镜,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卷宗,他正为一个被判工伤认定失败的卡车司机,逐字逐句地修改上诉材料。
视频的最后,他疲惫地揉着眼睛,对着镜头外的同事说:“再坚持一下,证据链就完整了,这条命,我们得拉回来。”
视频播放完毕,全场寂静。
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那些平凡而坚韧的面孔,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冲击力。
林夏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掷地有声:“你们看到的每一次所谓的‘胜利’,都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这样一群人,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互相搀扶,彼此托举的结果。我,林夏,只是有幸,站在了他们为我搭起的肩膀上。”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所以,我今天在这里,要宣布的不是什么成功秘诀,而是一条‘野草公社’的铁律——从今天起,任何商业活动、媒体报道、公开宣传,如果试图以我个人的名义进行捆绑或神化,野草公社将立刻、无条件终止所有合作!”
全场哗然!
没有人想到,她会在自己声望的最高点,亲手敲碎自己的“神像”!
前排的投资人和品牌方脸色瞬间变得复杂,而角落里,那十位受邀前来的普通会员,几位快递员、工厂女工、前程序员,却不约而同地,默默地开始鼓掌。
掌声很轻,却异常坚定。
回程的路上,阿哲在团队群里发来一张微信群截图,神色凝重。
“夏姐,出事了。网上出现了一个叫‘林夏思想研究会’的粉丝群,已经有上千人了。他们每天在里面逐字逐句地分析你过去的发言,还搞什么‘林夏语录’每日学习……”
这正是林夏最担心的“偶像崇拜”的萌芽。
团队里有人提议,立刻发公告取缔,撇清关系。
“不,”林夏否决了,“压制只会激起逆反。我们不取缔,我们去‘稀释’它。”
她立刻给李曼打了电话:“曼姐,你来牵头,立刻在公社内部推出一个‘平民导师认证计划’。”
“怎么个认证法?”
“很简单。任何公社会员,只要能提供有效证明,累计帮助过十位以上的工友成功就业、或完成一次劳动维权,就可以申请成为‘野社认证导师’。我们为他们颁发电子证书,在App里开辟专属版块,让他们挂牌开展付费或公益咨询服务。”
一周后,首批一百位“平民导师”的名单在野草公社全平台公布。
名单上,没有一个网红大V,没有一个业界精英。
最年长的是一位68岁的退休工会主席,他一生调解过上千起劳资纠纷;最年轻的是一个22岁的女孩,她因为帮助同宿舍的三个厂妹讨回了被拖欠的工资,成了名单上的一员。
“林夏思想研究会”的热度,在一夜之间被“如何成为平民导师”的讨论帖彻底淹没。
借着这股“去中心化”的东风,顾沉舟连夜修订并推出了《野草共同体宪章》的最终版。
其中两条新增的条款,在内部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第一:创始人团队所有成员,永久不得参选或担任年度共治委员会任何职务。”
“第二:公社所有重大决策,不得引用任何个人的历史言论作为决策依据,必须以数据、事实及共同体投票结果为准。”
林夏第一个在这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她让助理将自己创业之初写下的所有笔记、方案、商业计划书,全部扫描归档,封存进公社的数字资料库,并亲自将文件夹命名为——《起点文件》。
在小型的内部移交仪式上,她平静地说:“我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我只是第一个,不愿跪下的人。现在,路已经铺开,该有更多人站起来,自己往前走了。”
数日后,陆景深带着一份国际顶级财经媒体的专访提纲,出现在她办公室。
他一如既往地慵懒,眼底却带着欣赏的笑意。
他将提纲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问题,轻声念道:“他们问,‘您认为,林夏女士是否将成为席卷中国的新一代社会运动的象征?’”
他抬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准备怎么回答,我的……象征女士?”
林夏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窗边,望向楼下。
对面一栋写字楼的墙体上,一支工程队正在安装新的5G基站,高空作业,身手矫健。
那支小小的工程组,是由三位前互联网公司的失业女员工合伙创办的。
她看着那几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安全帽,许久,才轻声说:“你告诉他们,这里没有象征。”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与辽阔。
“有的,只是越来越多,不肯再低头走路的普通人。”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那熟悉的系统界面。
【叮!检测到“前任暴君”成长日志更新——】
【日志内容:“今天,我学会了闭嘴倾听。”】
林夏看着那行字,笑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她将手机屏幕朝下,倒扣在桌面上,第一次觉得,这个外挂不再是束缚或鞭策,而是一个有趣的见证者。
夜深人静,喧嚣散尽。
林夏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星河。
她打开野草公社的后台,看着那一个个活跃的“平民导师”头像,看着论坛里无数人分享着互助取暖的故事,看着这个不再需要她振臂一呼就能自行运转的庞大生态。
这里,已经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宇宙。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开了自己的个人社交账号。
那个拥有千万粉丝、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账号,每一条动态都能掀起舆论的波澜。
她滑动着屏幕,看着那些赞美、期待、甚至谩骂,最后,目光停留在“账号设置”的选项上。
窗外车水马龙,室内寂静无声。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无数细微的声音汇入她的耳朵,那是无数普通人生命脉搏的跳动。
终于,她睁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她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果断地按下了那个“永久注销”的确认键。
一个时代的神话,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才能迎来一个真正属于所有人的时代。
而她,必须成为那个亲手拉下帷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