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震动并非地动山摇的狂暴,而是一种沉闷的、源自大地深处的脉搏,仿佛一颗沉睡无数岁月的心脏被骤然惊醒,发出了它的第一声搏动。隆起的土丘表面,暗红色的沙砾与凝固的泥块簌簌滑落,露出下方更为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岩层。
那柄斜插的青铜断剑嗡鸣不止,其上闪过的那道月白符文如同残烬中的最后一点星火,虽微弱,却执拗地抗拒着彻底湮灭。它似乎与聿战腰间的玉佩产生了某种超越时空的共鸣,玉佩的光芒不再闪烁,而是持续散发着温和却坚定的光晕,热度灼烫着聿战的肌肤。
“守墓人…之徽…”聿战重复着这破碎的低语,银灰色的瞳孔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收缩。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被漫长岁月掩埋的归属感在他眼中疯狂交织。家族的秘辛、古老的职责、还有那被视为传说的使命……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洛姝全神戒备,灵觉如水银泻地般覆盖四周,并未感知到即刻的危险或逐日教的气息。此地的能量场异常干净且……肃穆。那苍凉的号角声仿佛就凝固在这片洼地的空气里,无声地回荡,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污秽与喧嚣隔绝开来。
“这里没有恶意。”她低声道,目光却紧盯着震动的中心,“但它在……苏醒。”
话音未落,土丘的震动模式骤然改变!不再是整体的震颤,而是以那柄青铜断剑为中心,黑色的岩层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两侧缓缓滑开,发出沉重而古老的摩擦声。没有机关转动的咔哒声,更像是巨石在无声的意志下挪移。
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阶梯入口,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阶梯深邃,向下延伸不过十余级便被浓郁的黑暗吞噬。那黑暗并非雾气,而是一种极致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幽深。一股冰冷、干燥、混合着尘埃与某种金属锈蚀气息的气流,从入口处缓缓涌出,扑面而来。
这气息古老得令人心头发沉。
聿战腰间的玉佩光芒愈盛,几乎要透衣而出,明确地指向下方的黑暗。那是一种清晰的、无法抗拒的牵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因这变故再次微微躁动的蛊毒,看向洛姝,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决断,只是深处燃烧着探究的火焰:“我必须下去。”
这下面极有可能与他家族的宿命直接相关,甚至可能与压制他体内的噬月蛊有关。任何一丝线索,他都不能放过。
洛姝没有丝毫犹豫:“一起。”
下面可能是生路,也可能是绝路。但此刻分开,对谁都是更大的危险。更何况,她的灵觉虽无法穿透那层特殊的黑暗,却奇异地没有感到致命的威胁,反而有一种……被古老规则守护着的静谧感。
聿战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他率先迈步,踏上了向下的阶梯。洛姝紧随其后,指尖凝聚着微光,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阶梯的石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色石材,触手冰冷彻骨,表面异常光滑,仿佛被流水冲刷了千万年。走了不过十几步,回头望去,入口处的天光已然变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亮斑。周围的黑暗浓郁得如同实质,不仅吞噬光线,似乎连声音也一并吸收,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绝对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洛姝指尖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两三步的范围,光线仿佛被黑暗啃噬,无法及远。
这条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一路向下,坡度平缓却持续深入。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只有脚下冰冷的石阶提醒着他们正在不断远离地表,深入一个被遗忘的领域。
就在洛姝以为会一直这样走下去时,前方的聿战突然停住了脚步。
“到底了。”他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洛姝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站立。
阶梯的尽头,并非想象中的广阔地宫,而是一条简短的低矮廊道。廊道不过数丈长,尽头是一扇对开的、古朴厚重的石门。
石门材质非石非玉,似金非铁,呈现一种暗沉的玄色。门上没有任何华丽的雕刻或纹饰,只有中央镶嵌着一枚圆形的徽记——那徽记的图案,与方才青铜断剑上以及聿战玉佩散发出的月白符文,完全一致!一枚抽象化的、被某种规则锁链环绕的弯月!
此刻,这枚徽记正散发着与玉佩同源的、柔和而持续的光芒,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聿战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触碰向那枚徽记。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的刹那,他腰间的玉佩自动悬浮而起,稳稳地贴合向石门上的徽记。
严丝合缝。
“嗡……”
一声低沉却洪亮的鸣响自石门内部传出,仿佛某种沉寂了万古的机括被重新激活。厚重无比的石门,没有发出任何摩擦声响,便悄无声息地向内缓缓滑开。
门后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并不算特别巨大的圆形石殿。殿内空旷,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唯有中央矗立着一座古朴的黑色石碑。石碑的材质与阶梯和石门相同,光滑如镜,却莫名地吸引着所有的目光。
空气在这里彻底凝滞,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尘埃在从门口流入的、微弱的光线中缓缓浮动,如同金色的星尘。
最引人注目的是,石殿的穹顶并非完全封闭,而是以一种奇妙的晶体结构构成,隐约能透过它看到外界扭曲、模糊的血色天空与雾气,但所有的怨念与邪恶气息都被完全过滤在外,只有一种纯净的、带着悲凉意味的古老能量弥漫在殿内。
而那苍凉的号角声,在这里变得无比清晰,仿佛不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源自这石殿本身,源自那座沉默的黑色石碑!它不再是一种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回荡在心灵深处的……意志余响。
聿战一步步走入石殿,步履沉重,如同朝圣。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中央的石碑上。
洛姝紧随而入,灵觉仔细扫过整个石殿,确认没有任何隐藏的危险或活物。这里安全得令人心悸。
石碑之上,并无冗长的铭文,只有寥寥数行古老的文字,以一种锐利而冰冷的笔触刻印其上。那种文字并非现今大陆通用语,古老而晦涩,洛姝完全无法辨认。
但聿战的呼吸却在看到文字的瞬间骤然停止。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又最沉重的事物。
他能读懂。这是他所隶属的、世代镇守渊息之井的那个古老家族,所使用的传承秘文!
“这……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上那冰凉的碑文,却又畏惧般地缩回。
“上面写了什么?”洛姝轻声问道,心中预感这文字必然至关重要。
聿战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翻江倒海般的剧烈动荡。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此地,长眠着……最后的‘守墓人’。”
“非为英雄,非为败寇。”
“只为……锁钥。”
他的话语停顿,目光落在第二行文字上,瞳孔再次狠狠一缩,仿佛看到了极度骇人之物。
“其名……聿天殇。”
洛姝清晰地看到,在读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聿战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震惊与某种近乎恐惧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那总是冰封的脸上。
“聿天殇……?”洛姝重复了这个显然对聿战冲击巨大的名字。
“……我族族史记载中,”聿战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仿佛在陈述一个禁忌,“于上古日落之战末期,那位……那位最终以身魂为引,强行封闭了渊息之井最大一处裂口,奠定了此后万年镇压之基的……先祖。他的名字,便是聿天殇。”
“族史记载,他功成之后,力竭而逝,身躯化为要塞基石,永镇井口。为何……他的长眠之地,会在这片被视为战场边缘的放逐之地?为何……这里被称为‘锁钥’?”
巨大的疑问与对家族记载的颠覆,冲击着聿战的认知。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向最后的文字,那似乎是碑文的结尾,也是注释。
当他读懂最后一行字时,他的身体彻底僵住,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
那行字迹比其他文字更显深刻,甚至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决绝与警告。
“后来者须知:”
“渊息非井,乃门。”
“吾等所镇,非井口之泄,乃门扉之缝。”
“门后之物……终将归来。”
“锁钥……非止于镇,亦在于……启?”
最后那个“启”字,笔画凌厉,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歧义与不确定性,仿佛一个巨大的问号和一个更巨大的警告,重重砸在聿战的心神之上!
一直以来,家族传承的使命是镇压、是封锁,是防止渊息泄露危害世间。可这由先祖亲立的碑文,却指出他们所镇压的并非一口井,而是一扇……门?门后还有东西?而且,锁钥之意,竟似乎……蕴含着“开启”的可能?
这彻底颠覆了聿战乃至他整个家族万年来的认知!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们世代背负的,究竟是荣耀的守护,还是……在无知中看守着一个更为恐怖、终将苏醒的未知?噬月蛊的侵蚀,是否并非仅仅是代价,而是……门后之物渗透过来的某种“触须”?
无数的疑问、震惊、甚至一丝恐惧,如同滔天巨浪般将聿战淹没。他怔怔地望着那座石碑,望着那个与他流淌着相同血脉的名字,第一次对自身的存在、对家族的使命,产生了天翻地覆的怀疑与动摇。
而就在他心神失守的这一刻——
他体内那勉强被压制的噬月蛊,仿佛感应到了宿主剧烈的情绪波动与认知冲击,猛地抓住了这个破绽!
“呃——!”
聿战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比之前更加浓稠的漆黑邪气,如同沸腾的墨汁,瞬间从他心口爆发出来,疯狂冲击着银辉封印!银灰色的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显然无法完全抵御这突如其来的、里应外合般的猛烈反噬!
他的眼眸中,冰蓝与漆黑疯狂交替,意识再次被拉入混乱的深渊边缘!
“聿战!”洛姝惊呼上前。
然而,另一桩异变也随之发生!
或许是感应到了聿战体内那纯正的、与碑文主人同源却又被极度污秽侵蚀的力量,或许是那噬月蛊的爆发触动了此地古老的守护机制——
整座石殿,微微震动起来。
穹顶那奇异的晶体结构开始散发出柔和却磅礴的光芒,如同夜空下的冷月清辉,缓缓洒落。
那座沉寂的黑色石碑,碑文上的字迹逐一亮起,流淌着冰冷的月白光华。
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接近的号角声,并非从远方传来,而是直接自石碑内部响起,苍凉、悲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净化与镇压之意,化作无形的波纹,瞬间扫过整个石殿!
波纹扫过聿战的瞬间,他体内狂暴的噬月蛊黑气如同被灼烧般,发出无声的尖啸,冲击之势猛地一滞!银辉之力得到强援,趁机反扑,再次将黑气压回心脏附近,重新形成僵持。
但聿战也在这股外来的、强大的古老力量冲击下,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
而那月华般的光芒与号角的余音并未停止,它们在压制了噬月蛊后,缓缓汇聚,最终在石碑前方,凝聚成一道极其模糊、透明、仿佛由光影构成的残影。
那残影隐约是人形,身着古老的甲胄,身姿挺拔,却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沧桑。他无法看清面容,唯有一双仿佛由月光凝聚的眼眸,穿透了万古时光,缓缓“望”向倒在地上的聿战,以及震惊地守在聿战身旁的洛姝。
目光落在聿战身上时,那残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沉重,更有一种……深切的悲哀。
随后,那模糊的目光,转向了洛姝。
一种古老而疲惫的意念,并非声音,直接传入洛姝的心神之中,带着断断续续的涟漪:
“……后来的……曦光之血……与……吾之血脉……”
“……宿命的……交织么……”
“……时间……不多了……”
“……‘门’的波动……已被感知……‘他们’……在寻找……钥匙……”
“……守护他……亦或……远离他……”
“……最终的答案……在……井……之门……”
断断续续的意念至此,如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那模糊的残影开始剧烈波动,迅速变得稀薄,即将消散。
在彻底消散前,最后一道清晰无比的意念,蕴含着无尽的嘱托与警告,狠狠烙印在洛姝的心底:
“……小心……逐日……并非……真正的……大敌……”
“……阴影……早已……蔓延……”
残影彻底消散,穹顶的光芒褪去,石碑的文字恢复暗淡,石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苍凉的号角余韵,似乎还在灵魂深处微微震颤。
洛姝跪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扶着昏迷不醒、体温冰凉的聿战,脑海中回荡着那古老守墓人残影留下的破碎信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渊息之井是门?门后之物终将归来?锁钥竟能开启?逐日教并非真正的敌人?阴影早已蔓延?
这一个个信息,每一个都足以颠覆认知,带来无尽的恐惧与疑问。
而这一切的核心,似乎都指向了她身边这个昏迷的男人,以及他体内那可怕的噬月蛊。
她低头,看着聿战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那原本冰冷的线条此刻显得无比脆弱。
守护他,亦或远离他?
那古老的残影给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选择。
石殿之外,是被号角声暂时逼退的逐日教。
石殿之内,是刚刚揭开的、足以令人绝望的沉重真相。
而他们两人,一个力量耗尽、心神俱疲,一个重伤昏迷、体内埋藏着足以毁灭自身的恐怖炸弹。
被困在这片古老的沉眠之地,未来之路,仿佛被浓重的血雾与更深沉的黑暗彻底笼罩。
洛姝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晰锐利。
她没有太多时间犹豫或恐惧。
她必须在他醒来前,尽快恢复力量,并做出抉择。